一本精彩的書,按理說你會ㄧ開始讀就無法釋卷,一路讀到底。
很少有一本書,你覺得精彩,卻看看停停,無法一口氣讀完,不是因為內容不夠緊湊,恰恰是因為太過豐富,不斷引起內心共鳴,而讓你放下正閱讀的書,一再反覆咀嚼,沉澱心緒。當然這樣的情況,會因讀者對象的不同而不同,如果是一位入行多年的編輯,讀到一個編輯前輩的傳記,便會明白這種停頓是為什麼,就像走進一座大觀園,處處奇花異草,讓你目不暇給。
我說的這本書,就是《天才:麥斯威爾‧柏金斯與他的作家們,聯手撐起文學夢想的時代》。
這本書的原名是「天才們的編輯」,但是,能擔任這些天才作家的編輯,他本身又該具備什麼樣的條件?如果不是天才,又怎看得見天才在鋒芒未露時的潛能?這一本奇書,其實是一本舊書,但在漢語世界卻太晚問世,否則將可嘉惠更多有志於編輯的後進。這本書早在 1978 年出版,在 1980 年即獲得美國國家書卷獎的殊榮,作者是畢業自普林斯頓大學的傳記文學作家史考特‧柏格(A Scott Berg),他所撰寫的《林白傳》獲得 1999 年的普立茲獎,寫作深度及廣度有其脈絡可循。回到傳主本身,這位麥斯威爾‧柏金斯(Max Perkings)到底是何方神聖?
在紐約出生的柏金斯,出身老家族,這個家族的血統和性格影響他一生,即一種新英格蘭人,清教徒式的低調自律。他從哈佛大學畢業後,曾在《紐約時報》擔任記者,不久,即因為興趣的緣故,進到他一輩子工作的地方,史克萊柏納出版社,先在廣告部任職,之後,調到編輯部,就此開始他那難以複製的傳奇。然而,在這部傳記問世之前,幾乎少有人聽過這個名字,彷彿他從不存在,這個幽靈般存在的編輯,卻開發出許多二十世紀的偉大作家,影響力迄今不墜。
這些作家代表了美國一代的文學風貌,不只甩開歐陸文學作品的陰影,也讓以英語寫作的美國作家與英國文學徹底分道揚鑣。這些作家作品中,包括至今仍耳熟能詳的名字,如費滋傑羅的《大亨小傳》、《夜未央》;海明威的《太陽依舊上升》、《戰地春夢》,《戰地鐘聲》,以及湯瑪斯.沃爾夫的《天使,望故鄉》、《時間與河流》等等。當然,在柏金斯 36 年的職場生涯中,他不只開發出這些作家和作品,只是這三位作家太重要了;三位作家中,只要遇到其中任何一位,就足以讓一位編輯聲名不朽,何況是三位?更不可思議的是,其中兩位大作家終身的編輯也只有柏金斯一人。這是一種怎樣的里程碑?一個編輯人終身的夢想,都無法超過柏金斯所立下的門檻,到底,他是怎麼做到的?
1919 年 3 月 26 日,新手編輯柏金斯接觸到一本書稿,一個名不見經傳,來自明尼蘇達州的青年作家費茲傑羅(Francis Scott Key Fitzgerald,1896-1940),經由一個老牌作家介紹,寄來一份書稿,這份書稿並未得到出版社編輯的青睞,唯獨柏金斯。他發現這部作品雖不太成熟,卻有獨特的語言,於是,他寫信給作者,告訴他作品的編輯意見,請他修改後再寄來。接到回函的費茲傑羅很高興,依約修改寄回,不過出版社的態度並沒有改變,不管柏金斯怎樣在編輯會上據理力爭,還是被打了回票。不過,基於愛才的心理,柏金斯並未放棄出版的念頭,反而把他推薦給其他同行,其他的出版社果然有興趣出版,經過一番的折衝,這本費茲傑羅的處女作,最終還是由史克萊柏納出版社出版,他的編輯正是柏金斯,也展開了與柏金斯的終生友誼。
你或許好奇,到底一本書改變的命運是什麼?
沒有人想到,當費茲傑羅拿到正式的出版合約後,他立志要成為專業作家,從軍中正式退伍,向他出身名門的女友求婚,這本書就是《塵世樂園》。沒有這本書,就沒有後來奠定費茲傑羅在美國文壇地位的《大亨小傳》。不過,他寫作之路並不順遂,他即使在出版了《大亨小傳》,名利雙收後,卻一直浮浮沉沉,他的揮霍無度,酗酒和他太太賽妲爾的精神狀態,成了他一生的夢魘,而從旁協助,支持他的,就是柏金斯,多次以預支版稅的方式,雪中送炭,幫他度過難關。
然而終其一生,即使有《大亨小傳》帶來的名利,他仍然負債至死。他女兒的學費,還是由他的身故保險金來支付,也從這筆保險金償還出版社的欠債。當費茲傑羅過世的時候,柏金斯很感慨地說他標誌了一個時代,他的死亡也宣告那個時代的終結,那個時代就是爵士時代。他只活了 44 歲。他留下一部最成熟卻沒有完成的,《最後的影壇大亨》。
柏金斯之所以出版費茲傑羅的書,是看出一位青年作家的潛力,他先於他的編輯前輩,看到一個新的文學時代正在到來。他是對的。費茲傑羅不但創作了《大亨小傳》這部傳世不朽的小說,還介紹了一位名聲更盛於他,甚至還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的海明威。海明威是在巴黎的一家酒吧遇見費茲傑羅的,那時《大亨小傳》剛出版不久。海明威比費茲傑羅還小十幾歲,一開始對他是崇拜的,最後卻因故反目。費茲傑羅把他介紹給柏金斯,認為這是個有才氣的青年作家,請柏金斯無論如何都要簽下他。海明威當時已出過兩本書,其中一本是奠定他文風的短篇小說集《在我們的時代》,他第一本交給柏金斯出版的書是《春潮》,而同時正在寫的《太陽依舊上升》,柏金斯連稿子都還沒看到就直接簽約了。
海明威的確不負所望,只是這些書雖得到好評,銷售量卻未有明顯佳績,直到《戰地鐘聲》出版,出版後的銷售量很快地達到五十萬本,和早期的一、二萬本,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和其他的作家一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精神上的問題,同樣有創作的瓶頸,海明威在很長一段時間寫不出更有力量的作品,直到柏金斯去世以前,他都覺得海明威的寫作難以再創高峰。世事難料,柏金斯去世後的六年,海明威寫出了《老人與海》,先為他贏得普立茲獎,後又以這本書為他贏得諾貝爾文學獎,可說是創作的巔峰之作。海明威在寫出《老人與海》後,把這本書獻給他終身的編輯柏金斯,這本戴著諾貝爾文學獎桂冠的作品,同樣成了柏金斯的編輯勳章。
《天才》這本書最有意思的地方在於,它不單只是敘述柏金斯的出版事功。以柏金斯低調自律的個性,他一直信守新英格人的價值觀,他應該會婉拒這樣熱血澎湃的傳記,但以一個編輯的專業角度來看待史考特的這部作品,他一定會樂於出版這樣一本感人至深的傑作。這本書的精采在於,它同時敘述一個美國文學的時代是如何興起,作家對彼此作品的評價看法,以及作家之間既緊張又有某種程度的依存關係,而這些都匯集到一個人的身上,那個人就是柏金斯。
曾有人問柏金斯為什麼不把福克納納到旗下?他之所以不簽的理由有三︰一方面他維持君子風度,已是別家出版社的作家他不想勉強;再方面是考慮到海明威的感受,簽下福克納,海明威就會出走,後果嚴重;三方面,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他認為福氏的作品不再有想像的空間,而他把這個出版空間,留給有潛力的新作家。讀這本書時,我同時讀到不同作家的小傳和側影,也讀到名作背後的精采人生,更讀到作家對同行的敬重和真實評價,這很難在一般的傳記或文學史的課堂上讀到的,肌里豐富,面向多重,連出版社的經營實境都以文字記下,留下美國出版史的珍貴一頁。
在柏金斯不為人知的輝煌中,有一個作家和他的生命連結最深,也傷害至深,這個傷他最深的作家,經常出入他家,幾乎就是他家庭的一員,卻也是唯一出走的一位大家。他和費茲傑羅一樣都是英年早逝,甚至更短命,只活了 38 歲,同樣留下一部未完成的驚世書稿。這個人就是以《天使,望故鄉》一書成名的天才作家,湯瑪斯.沃爾夫(Thomas Clayton Wolfe, 1900-1938)。
這本書的成功,不能不歸功柏金斯的慧眼,以及在章節的調整和文字刪修所下的苦心,讓整本書更為緊湊易讀。一刪九萬多字的手筆,除非得到作家的信任,哪一個編輯可以進行這種幾近拆屋重構的工程,然而,這並不是唯一的一次。在另一部代表作,《時間與河流》中,同樣的動作又進行了一次。雖說作品的刪減都經作者同意,卻也在作家心理造成陰影,他想要證明沒有柏金斯自己一樣可以獨立完成一部佳作,於是他出走了。
反諷的是,在所有的互動過程中,不管是爭吵或和解,信任或背離,親密或疏遠,他們更像是ㄧ對精神相契的父子,而不是互為仇讎的編輯與作者。對沒有兒子只有五個女兒的柏金斯來說,他投注在沃爾夫身上的精神氣力,超過任何一位作家,就像對兒子一樣;當沃爾夫以 38 歲之齡猝逝,對他的打擊,可想而知。而他的編輯時代,在接連遇到兩位作家的辭世,也就此步入尾聲……。
很少一本傳記文學的作品像這部《天才》這麼精采,情節跌宕起伏,更勝小說;而出場人物之多,宛如《水滸傳》中 108 條好漢的轟然出場。它不只填補美國文學史上的空白,更是ㄧ堂千金難求的編輯課。柏金斯示範了一個編輯可以做到的極至,卻很難被仿效和複製,而那樣相知相重的情感,在今天也是少見了。我在閱讀的過程中,數度掩卷,因為其中的情感太濃烈,太糾葛,那種編輯與作者之間的相知相惜,百年難遇,讓人動容。這樣一個偉大的編輯時代,因為環境的變異,難以回返,但作為一種編輯精神的標竿,柏金斯的這段話,到今天仍提醒著所有有心於編輯的人︰「你們必須記住的第一件事,是編輯並不給一本書增添東西。他最多只是作者的僕人。不要覺得自己很重要,因為編輯充其量是在釋放能量。他什麼也沒有創造。一個作家最好的作品,完完全全來自他自己。」
對一般讀者來說,這本書同樣不該錯過,書中昂揚著動人的文學追求,一如對生命的熱愛。
(本文作者為允晨文化出版社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