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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敬堯:歷史題材的虛構創作──御醫作家森鷗外作品中的虛與實

2018-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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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編自李喬小說的電影《一八九五・乙末》,日軍登上臺灣北海岸時,隨軍同行的一名儒雅男子,略帶陰柔氣質,吟詠如歌如詩的句子:「高砂,這個美麗島,我萬里迢迢來到這裡,展翅鷗翼,翱翔在波面。」這時,日軍統帥北白川宮能久親王踏步前來,與男子互道問候。


電影裡,這名男子即是親王御醫森鷗外,同時也是日本文學史上鼎鼎有名的大文豪。


導演特意安排森鷗外串場,以日人視角觀看乙末割臺事件。在霸道的軍國主義橫行下,森鷗外反而以抒情、溫和的態度旁觀,並且進一步反省戰爭的流血衝突,思考自身立場的盲點。


不過,我們也需知曉,電影中的森鷗外是導演特意安排的戲劇角色,與史實有所出入。


森鷗外,本名森林太郎,出生於文久二年(1862 年),少年時熟讀《論語》、《孟子》等等四書五經,畢業於東京大學醫學院。他二十二歲時,為了研究衛生學,奉命前往德國留學。他根據在德國求學的經歷,寫下名作〈舞姬〉(1890 年),故事描述一名青年為了事業前途而與德國戀人分離,這篇作品被視為日本浪漫主義文學之先聲。


在真實歷史上,森鷗外與臺灣確實有所淵源,他在三十三歲時,曾隨日軍來臺。但森鷗外的身份並非御醫,而是擔任臺灣總督府陸軍局軍醫部長。


在電影中,森鷗外隨軍南下,目睹日臺軍隊交鋒的慘烈犧牲。但事實上,森鷗外駐臺僅一百多天(1895 年 5 月 29 日-9 月 22 日),也未離開北臺灣範圍。甚至在李喬的原著小說中,並未安排此角色。森鷗外在戲中的角色設計,純粹是電影導演的匠心獨運。


導演之所以讓森鷗外現身,是想要平衡敘事觀點。電影除了展現臺灣義勇軍的奮勇抗敵,在戰火紛飛中,也讓日籍作家見證了時代的悲歌,喪生的臺民與日軍同樣都是歷史軌跡的犧牲者。劇中的森鷗外對於臺灣人的愛鄉情懷感同身受,並且陷入人道主義的掙扎。



史實與創作,兩者之間的距離或近或遠,取決於故事本身的概念如何發展,才能「調整」到最佳的位置。導演依據森鷗外在《徂征日記》[1]中對於臺灣的真實記錄,巧妙編排出電影中森鷗外的感性身份。


但是,創作若是太過偏離史實,是否是一種扭曲,甚至是竄改?所謂的「太過」,又該如何定義?關於「歷史題材的虛構創作」此一命題,恰巧能以森鷗外本人的心路歷程作為參考。


森鷗外作為歷史小說家,拿捏史實與創作之間的距離,曾經煞費苦心。他在〈尊重歷史與擺脫歷史束縛〉[2]一文中,描述他對於歷史創作的看法:「我在查閱歷史資料的過程中,產生了要尊重歷史『本來面目』的思想,並且開始討厭那種任意篡改歷史的作法。」森鷗外秉持著「尊重歷史」的角度,陸續寫下〈阿部一族〉、〈佐橋甚五郎〉等等歷史小說[3]


但同時,森鷗外也苦惱著歷史創作的侷限,若一板一眼按照歷史事件來書寫,創作勢必受到阻礙。同樣在〈尊重歷史與擺脫歷史束縛〉文章中,森鷗外坦言:「我反對篡改『歷史的本來面目』,卻又在不知不覺中受到歷史的束縛,在這種束縛之下,我苦悶、掙扎,並且決意要掙脫出來。」


森鷗外。(Source:Wikimedia

森鷗外的歷史文學觀,可以分為「尊重歷史」與「掙脫歷史」這兩大類型。而森鷗外掙脫歷史束縛的創作實驗,便是〈山椒大夫〉這篇小說。此作品改編自日本家喻戶曉的民間傳說「安壽和廚子王」,原本是日本室町時代「說經節」(搭配樂曲的說書活動)所講述的故事,描述一對姊弟被賣為奴的悲慘故事。


森鷗外雖然是以民間傳說為起點,不過他在創作小說時,對於許多情節進行了調整。例如,據說山椒大夫有五個兒子,太郎和二郎同情姊弟兩人遭遇,但森鷗外認為同情者無須兩人,便讓太郎失蹤。另外,說經節中的劇情,姊弟兩人額頭確實被烙上十字印記,但在小說裡,森鷗外則安排地藏王菩薩代為受罰,讓兩人逃過一劫。


雖然森鷗外的故事主要是依循民間傳說中的劇情,但在諸多細節上,森鷗外則加入了大量的想像,讓小說情節更加流暢。原本只是聚焦於復仇的劇情主題,在森鷗外大刀闊斧的修改下,煥然一新,成為一篇感人肺腑的歷史故事。


森鷗外另一篇歷史小說〈高瀨舟〉,則取材自江戶時代神澤貞幹的隨筆集《翁草》,同樣是森鷗外「掙脫歷史」的經典作品。原本的故事只單純描述某名罪犯被判流刑是因為殺人,但森鷗外讀出了弦外之音,將「知足」、「安樂死」兩大議題放入小說中,呈現出森鷗外以醫者身份如何反思生死。


在另一篇〈高瀨舟緣起〉文章中,森鷗外討論這起殺人事件,認為「這決不是單靠法律教條就能夠說清的事情」,如果遭受生不如死的病痛,人們是否能夠給予藥物來減輕病人的痛苦呢?森鷗外在軍旅生涯,目睹諸多生離死別,而他自己的長女也因為重病,讓他思考安樂死的可能性。〈高瀨舟〉不只是一篇小說,更是一篇沉痛的大哉問。


除了歷史創作之外,森鷗外以當代作為背景的小說,經常涉及事業與愛情,例如〈舞姬〉。而森鷗外在明治四十四年(1911年)連載的〈雁〉,也延續了此類主題。這篇小說中,雖然主題是年輕男女不得遂的愛情願望,同時也描述了當時「傳統」與「現代」之間的無情拉扯,藉由愛情的幻滅,見證了一頁日本近代史歷程中的矛盾。


森鷗外在日本文學史一向享有盛譽,經常與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相提並論,廣受人們推崇。例如,太宰治在小說《花吹雪》中,曾提及森鷗外的墓地位於東京三鷹的禪林寺,是一座「潔淨的墓地」,因此太宰治認為「若能能埋葬在如此乾淨的墓地旁的角落,說不定死後能得到救贖。」因此,太宰治逝後,遺族根據其心願,也將他安葬於三鷹禪林寺,與森鷗外的墓碑遙遙相望。


對於臺灣讀者而言,森鷗外的知名度或許不如夏目漱石、太宰治,很多人也許是在電影《一八九五・乙末》才認識這一位文學家。不過,森鷗外作為日本浪漫主義文學的開拓者,也在歷史小說創作甚有功績,藉由麥田出版社「幡書系」翻譯的森鷗外作品,臺灣讀者也能補足日本文學史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

 

本文作者為《妖怪臺灣》作者




[1]《徂征日記》,收錄於《鷗外全集》(日本:岩波書店,1975),森鷗外記錄軍旅生活的日記,紀載時間從明治二十七年至二十八年(1894~1895)。


[2]高慧勤編選,《森鷗外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543 頁。


[3]森鷗外之所以創作歷史小說,受到了天皇駕崩、乃木希典將軍切腹殉死的影響,因此寫下〈興津彌五右衛門的遺書〉(1912)。

本文為麥田出版「幡」書系《山椒大夫》之書評,原標題:「歷史的虛與實,簡述森鷗外」
森鷗外身處時代交鋒,
追求個人自由又服膺於國家秩序。
在自身處境的矛盾下, 不斷投下人性與道德疑問。
本書收錄威尼斯影展銀獅獎、日本影史經典改編原作〈山椒大夫〉,
率先提出「安樂死」觀、探討醫德與倫理的拉拔的小說作品〈高瀨舟〉,
身處時代變革的抵抗命運之作〈雁〉
文章資訊
作者 何敬堯
刊登日期 2018-04-23

文章分類 說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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