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臉上挨了一記重擊。分隊長連珠砲般講出口的話大致是這樣。
「混帳!哪有人被趕回來就悶不吭聲跑回來啊!?你要說你沒地方可以回,死撐下去啊。這樣醫院就會想辦法幫你處理了啊。我們中隊養不起你這種肺癆子!你看!軍營的人幾乎都出動去找糧食了。我軍陷入苦戰,哪裡來的餘力養沒用的士兵!滾回醫院去。如果醫院不收,就在那兒坐上好幾天,總不會放你不管吧!如果怎麼樣就是不肯收你──那就去死吧。發給你的手榴彈可不是擺好看的,這就是你現在唯一能為國效力的事。」
我一直盯著對方越是說話越顯濡濕的嘴唇看。不明白為何受到致命宣言的人是我,他卻要如此激動,或許是因為軍人的習性,促使他的情緒跟著提高的音調亢奮起來吧。(略)我們分隊長不斷提起糧食,不用說正因為糧食是他最重大的憂慮。」
──引自《野火》
之後,在優勝劣敗已分,敗軍卻仍苟延殘喘的菲律賓雷伊泰島上,生命本身遭到否定,軍隊不要、醫院不收的一等兵田村喪失所有歸屬團體。於是,非常奇異地,在戰爭這樣不允許「個人」存在的時空場景下,田村開始了他孤獨的靈魂徘徊之旅,向著自身不可避的死亡正面走去。這場旅程甚至一直到戰事結束許久後仍然持續,田村自此,再也沒有走回原本的世界了。
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發生在菲律賓雷伊泰灣的海戰,號稱是歷史上最慘烈、浩大的海戰之一,美日雙方以菲律賓的國土為祭品爭鬥,而一旦越過菲律賓,就是日本本土的戰火威脅。1944 年底,大日本帝國已經走到了末路,漩渦似的瘋狂,如今已不容許任何個體從中逃脫,只能等待一切成為灰燼,然後平息的那一刻降臨。
就在這樣敗色盡顯的情勢下,《野火》的主角田村一等兵登陸菲律賓。作者大岡昇平相當講究真實性,這不單顯現於他對作為故事舞台的島嶼進行詳實的研究調查,也在於故事情節發展的構思層面,還有竭盡所能還原田村所見所想的筆觸上。不過,這並不代表田村的具體經歷即是真實真事。大岡昇平作為小說家出道時已經三十好幾,算是起步頗晚,他在戰事末期徵招學生軍人時入伍,曾經如田村一等兵一樣帶著赴死的心情登上菲律賓(不過是另一座島),而且也的確因病被彈盡糧絕的小隊孤單地拋下,然後在美軍戰俘醫院等到大戰結束。這樣的他在戰後以《俘虜記》出道,留下許多書寫戰爭的作品。
當時大岡昇平原本所屬的小隊幾乎全數死亡。作為一個曾經離死亡如此接近的倖存者,我們不難想像其作品中份量沈重的巨大命題,就是「人該如何面對自身終將死亡的現實」。
《野火》中,田村一等兵孤獨的流浪徘徊,就是一趟探索自身不可避免的死,以及有限的生的旅途。
本文一開始的引文,是整篇小說破題的第一段文字,翻至下一頁,讀者立刻便能知道田村在故事開始前,早已經在醫院與部隊間來回兩趟,這一次貨真價實的是「去死」的最後通牒了。再次離開時,隊長交給他六塊薯類,這數量背後似乎有著仔細推敲過的計算,像一種倒數計時,把他與死亡的距離用六份食糧具體展現在眼前。
不過,田村的死亡過程,並不如他原本預料的會因飢饉或病況而迅速結束。他在路上意外地獲得一些食糧,遇見一些同伴,甚至最後還出現一絲生還回家的希望。田村最後的下場,約莫在小說中段便隱隱揭曉,讀者可以知道至少就結果而言,他有活過這場戰事。只不過在這段與死亡無比接近的路程上,曾經經歷過的絕境、反思、掙扎,以及生命將至時對神的存在的探問,也全都扎實地刻進田村的靈魂之中,形成某些不可逆的改變。
戰爭本是抹滅個人,由上而下的集體動員體制,然而田村在此卻弔詭地因爲遭到驅逐,必須獨自一人面對孤獨,面對死亡。事實上田村也的確曾經從這點看出寬慰:能在人生最後一段路上,不受軍人身分束縛,得到以個人面對死亡的自由。這同時讓《野火》一書的主題具有普遍性。面對死亡的過程,其實誰又不孤單呢?就算家人陪在身邊悉心照顧,必須面對死亡並且放下的人,終究只有當事人自己。書裡對於這一份孤單搏鬥的心境描寫地極為深刻。
標題的「野火」是田村一路上不斷看見的炊煙。可能來自菲律賓人燒作物的煙火餘燼,也可能是當地游擊隊互通的信號,同時它幻視也似地沿路不斷出現,彷彿更像一種神秘的天啟。
當田村歷經考驗,精神與肉體的破敗都已趨近於極限時,不知道在幻想抑或真實中,他吃下一種猿猴的肉片,感覺其甘美確實滋養著自己垂死的肉體與心靈。不需要等到後段揭開謎底,讀至此處,讀者勢必很難忽視字裡行間濃厚的「食人」暗示。吃食人肉,於此不單是創作意圖上的挑戰,或者劇中人單純出於生理需求的行動,而毫無疑問地是,這更屬於一種思想上的追尋探問。
若雷伊泰島上的草花雲日、若此地的大自然就是神的存在本身,人居於其中,吃食有生命的花果,難道會比吃食死去的人屍更有倫理?再看穿插於各段的宗教符號,伴著教會、耶穌像與十字架、鹽還有幽谷,那主動獻身的瀕死大兵,食人莫不像基督宗教裡領受的聖餐一般。
一言以蔽之,《野火》劇情不難,但很是難解。
大岡昇平極其致力於追求真實的結果,給不出一個讀者可以輕易尋求到的解答。他當然寫了神,寫了宗教,寫了難以言說的神秘體驗,但作者本人非但不是基督徒,這兒的神或許也並不等同於一般宗教上意味的神祇。
《野火》的筆法頗為暴力直截,他徹底帶著讀者進入田村一等兵「我」的世界裡,看見他所見,聽見他所聽,讓讀者身歷其境走一遭這個無法被言說的極端經驗。我們會努力試圖思索,試圖整理出每一個符號的象徵意義,每一段經歷背後的隱喻。然而,一如讀者閱讀《野火》始終會像走入迷宮幻境,在虛虛實實的雲霧裡嘗試解讀卻遲遲不能意會一般,或許這體驗便是最最接近「不能言說」的那一刻了。(這不是要我們可以懶惰地說文學只要感受即可,相反的,這意味著我們必須更加細心去拆解其中每一個符號,那逼近真實的過程。)
或許因為食人肉的主題,《野火》讓我一直想到近幾年的話題電影《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大海與熱帶島嶼同樣是心靈的徘徊地圖,同樣充滿宗教性隱喻,在漂流與死亡的議題上,其實二者還真的有些相像。或許是因為田村與 pi 同樣見到地獄,同樣要在短暫的孤獨與自由之中,嘗試面對自己生命的終結──換句話說,要在有限時間裡思索生的意義,以及接受死亡之將至。
回頭看一看日本在二次大戰中的角色,既有侵略者、殖民者的身分,同時也是唯一原爆受害者。或許因為這樣,以日本國內觀眾、讀者為對象描繪戰爭的相關作品,往往會著重描寫在「戰爭」兩字底下一般平民、或者毫無選擇餘地的底層小兵如何掙扎、求生的悲劇。有時這不免看來令人覺得有些不平,或許會想著:「可是戰爭不是你們自己發動的嗎?」
好比說近期於臺灣上映的《謝謝你,在世界一隅找到我》,描述戰爭底下的平凡小人物如何過好她一天天的生活。印象中曾在某處看過原作者河野史代說,他的確曾經考慮是否該讓女主角背負一些沈重的國家反省等等(約略),但後來考量她畢竟只是一個小老百姓,於是決定順從她的人物安排劇情。
這點以角色設定來說當然是沒問題的,我們也的確不需要讓每一個故事都只能沿著單一巨大的文本路線走,描繪小人物的生活也確實是呈現一種重要的歷史時空。但只是──只是就是失掉了另一份觀點而已。我想這或許便是創作時兩難的問題,考驗創作者的技術,以及某種程度的價值判斷。只要選擇一個描繪故事的立場,勢必就會失掉另一種觀點(或許也有更高明的技術可以兩兩兼顧),這也許只能說是種無奈吧。
大岡昇平的作品在這點上也有一些批評的聲音,畢竟書裡多半看不到大岡對慘遭戰火蹂躪的當地的關心。好比說田村一等兵眼中就看不見菲律賓人的悲劇。就我個人來說,作為實際從戰場走過一遍,見過地獄與死亡而歸的旅人,我能接受大岡昇平眼中只來得及看見自己的生與死一事,畢竟,那時的他或許已為此用盡全力。
八月的日本有幾個大日子。先是兩顆原子彈接連落下的鎮魂日,接著是影響整個現代日本的二次大戰終結之日。打開此時的日本電視頻道,即便在對政治甚為冷漠的今天,還是能看見各種以戰爭為主題的紀錄片或者政論節目輪番播出[1]。大岡昇平的《野火》被選為 NHK 教育頻道「100分鐘讀名著」節目,今年八月的文學讀本,當然,也不是偶然。
只有兩百多頁的《野火》可說是日本最著名的二戰文學之一,選修過日本文學史的學生一定在課本上看過它的名號,唯獨基於某種奇特的偏食市場口味或編輯考量,臺灣很可惜地沒有任何譯本可以閱讀。有興趣的人或可從電影著手,謹以本文替這部短篇作品簡短作介。
[1]每到八月都會推出一連串戰爭相關的電視節目,網路上(不知是否會擋台灣 IP)有 NHK 製作的詳盡的戰爭證言資料庫,收內大量相關影像、口述歷史等資料,非常值得一看。可以透過地圖、年表或組織為分類搜尋,當然也包括與臺灣有關的日方歷史資料。附上網址如下:https://goo.gl/qJGyB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