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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龍頭鳳尾還是蛇頭鼠尾?──讀馬家輝新作《龍頭鳳尾》

2017-03-23
《龍頭鳳尾》作為一本書,蛇頭鼠尾;作為一部長篇小說,優劣相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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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 年,香港作家馬家輝出版了他的第一本長篇小說《龍頭鳳尾》。小說的歷史背景是日軍侵華佔港的 1930 年代末至 1940 年代初,故事圍繞黑幫堂口龍頭陸南才的發跡史層層鋪開,故事主線則是陸南才和港英殖民政府情報人員張迪臣(Morris Davidson)之間的斷背之戀,當中穿插眾多江湖情仇、愛恨虐欲、政局角力,諜謀交鋒等諸多好戲。華英雜處,龍蛇混雜,香港即是江湖,江湖即是香港。小說的場面感十足,作者的描寫引人入勝,難怪那麼快就有傳言,香港導演杜琪峯已購下小說的電影改編權了。目前,這本長篇小說仍處於鋪天蓋地、普唱讚歌的宣傳漩渦中,並未見有任何嚴格的審視。


1930 年代的和平紀念碑和舊香港會所大廈。圖片來源:https://goo.gl/AJ9C1b

這是一本蛇頭鼠尾的書。書中有一些刺眼的錯別字,也許是編輯的問題。陸南才的故鄉「河石鎮」變成「河南鎮」(頁 102),估計只是打錯了主角故鄉的名字。出自英國人的英文錯字就更加刺眼了。「Its」和「It’s」不分(頁 259);「Angels」寫成「Angles」(頁 266)。


為何蛇頭鼠尾?倒不是因為錯別字。蛇頭因為導讀;鼠尾因為敘事。


這部長篇小說是由哈佛大學東亞系暨比較文學系講座教授王德威撰寫導讀,他在導讀中發問:「《龍頭鳳尾》這樣的敘事有何脈絡可尋?什麼是馬家輝的香港鄉愁?尤其在香港前途紛紛擾擾的此刻,《龍頭鳳尾》這樣的小說又調動了什麼樣的想像,讓我們思考香港的前世今生?」(頁 9)在導讀中拋給讀者幾個問題,讓讀者帶着問題去讀小說,本也無可厚非。問題在於拋得太大,把讀者的期待炒得太高,小說本身卻未達到如此高度,而如此落差未免讓讀者大失所望。


正如王德威所觀察,「背叛」和「秘密」是這本小說的關鍵詞。導讀談「背叛」比較多,筆者在此談「秘密」好了。它是一把雙刃劍,既貫穿了整本小說的脈絡,又是敘事脈絡的弱點。扉頁上就已經有一句「獻給    彷彿不曾存在過的秘密」,陸南才少年時被七叔雞姦的秘密,妻子小娟被親父強姦的秘密,部隊裏藥王堅告密借刀殺人的秘密,吧女仙蒂和佩姬女同「磨豆腐」的秘密,陸南才和張迪臣情報交換的秘密,陸張斷背之戀的秘密,小說中有大大小小的秘密交織成一張寬大的蜘蛛網。這張蜘蛛網的中心就是陸南才最大的秘密:他是同性戀者。仙蒂是他的「啟蒙老師」(頁 253),教他用「我們這類人」和「他們這類人」來區分同性戀者和非同性戀者,教他「只要不讓別人知道」就好。


陸南才從頭到尾都害怕「他們這類人」知道自己的性取向,此事一旦曝光,會令其身敗名裂,亦會連累愛人張迪臣。這個秘密是整個故事最大的衝突,亦產生了整個故事最強的張力。仙蒂這個角色象徵着秘密,看似不太起眼的配角,實際上是整本小說除了陸張二人外,最不可或缺的人物,並不如導讀中所言「賓周的力量如此強硬,甚至排擠了女性在這本小說裏的位置。」(頁 11)陸南才每次被這個秘密壓得喘不過氣來,就去找仙蒂半忍半哭一頓。讀者不禁一次又一次期待這個秘密最後會怎樣曝光出來?


故事的高潮寫得精彩。陸南才在愛恨之間背叛了張迪臣,令其再被抓入日軍集中營,使其被虐待致死。故事的結局卻寫得劣拙。故事的衝突終於得到解決:陸南才意外被盟軍的飛機炸死了。因此,陸南才的秘密是不是曝光,對於讀者來說已經不重要了。到了結尾,作者現身說法:「親愛的南爺。舉頭三尺有神明,人世終究沒有不留下痕跡的秘密。」而對於陸南才來說, 借用他的口吻就是,「都死撚咗咯,是鳩但啦!」一死解千愁,小說最強的敘事張力、最具潛力的故事性,便如此陳腔濫調地煙消雲散了。


導讀多談前世,而少說今生。當中談到的「前世」有兩種:一、文學意義的前世;二、歷史意義的前世。導讀將兩者互相穿插,它們基本上是分不開的。這種新歷史主義式的論述消解了歷史敘事與文學敘事的對立,卻無助於釐清馬家輝帶着怎樣的史觀來寫這本小說,但這正關係到王德威拋出的其中一個問題:「尤其在香港前途紛紛擾擾的此刻,《龍頭鳳尾》這樣的小說又調動了什麼樣的想像,讓我們思考香港的前世今生?」(頁 9)


從文中可知,文學意義的前世,即張愛玲的《傾城之戀》、黃谷柳的《蝦球傳》、姜貴的《重陽》等小說。王德威的導讀告訴我們,《龍頭鳳尾》有別於《蝦球傳》,因為它沒有後者的左翼革命願景;它有別於《重陽》,因為它多了言情的面向;它有別於《蘇絲黃的世界》(英國作家 Richard Mason 的作品)和《香港三部曲》(台灣作家施叔青的作品),因為它強調「男性之間政治與欲望的糾纏角力才是香港本色」(頁 11)。另外,導讀指出「香港寫作的色情符號多以女性──尤其妓女──為主」,此為偏頗之說,例如香港本地作家崑南的小說,色情符號複雜多元,此處不贅。


到了最後,導讀討論「馬家輝面對香港今昔的立場和史觀」時,導讀指出張愛玲對馬家輝有種「祖師奶奶的影響」(頁 17),兩本小說皆有歷史與抒情的結合。讀到此處,已經不難看出,王德威念茲在茲的就是再消費張愛玲一回,就此將《龍頭鳳尾》硬接現代中文文學史,而對小說提出的批評都十分委婉,屬於一些旁枝末葉、無關痛癢的細節,或許因為導讀本身就不需秉持客觀的批評立場吧。在列舉其它小說來作《龍頭鳳尾》的對照時,其餘香港本地作家都是缺席的;在現代中文文學史的論述框架下,香港文學史被隱去了真身。


硬接必然產生不對口的地方。王德威把抒情看成連接前世和今生的關鍵:「當『五十年不變』已由量變產生質變,新的危機時刻依然來臨。這些年馬家輝對香港公共事務就事論事,但作為小說作者,他選擇了更迂迴的──龍頭鳳尾的──方式來訴說自己的情懷。」(頁 15)於是,他認為馬家輝「以愛欲為香港歷史的編碼」,點正了導讀的題目「歷史就是賓周」,再引陸南才的一段內心獨白「混沌之後仍是混沌,以為能有改變,其實一直相同」,並指出「歷史的秘密像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開,沒有真相,只見混沌。」(頁 17)這段論述幾乎等於什麼也沒有說,令人不禁懷疑這究竟是王德威的史觀還是馬家輝的史觀?能否現身說法?


無論這是誰的史觀,如此混淆視聽,實在無助於讀者透過前世去看今生。然而,讀以歷史為題材的小說,不透過前世去看今生,幾乎是不可能的。馬家輝的──至少是王德威(過度)詮釋下的──史觀,並不等同《龍頭鳳尾》的歷史敘事。馬家輝作為新晉的小說作者,未能完全掌控自己的作品。實際上,即使我們回到新歷史主義的立場,文學文本亦並非單一而穩定的歷史呈現;無論作者是否願意,文學文本都包含多種糾結囂競的話語勢力,影響甚至宰制文化場域,試圖改變當代權力架構。今天香港來到了危急存亡之秋,讀者更需要看出《龍頭鳳尾》中的歷史敘事之於今天的意義,這才是值得讀者在閱讀小說過程中挖掘和探討的,而不是一味強調具有和諧效應的「混沌」史觀。


為了進一步檢視《龍頭鳳尾》的歷史敘事,讓我們回到小說本身去看小說中的地理書寫。作者描述廣東西部的地理時,犯了一些奇怪的錯誤。陸南才的故事甫一開場,作者寫到「陸北才從廣東茂名出發,徒步南下深圳……」(頁 32)。茂名地處粵西,他從此處出發,只有往東北方向走,才有可能抵達深圳,徒步南下只會走到海裏。於是,毫不意外地,王德威也跟着他寫「當他徒步五天從茂名南下深圳……」(頁 11)。


小說中段,陸氏兄弟奉命從廣州南下香港。真要「南下」時,作者卻寫:「陸北才和陸北風從廣州啟程到湛江[……]再轉快艇朝南疾駛,八、九個鐘頭後,在港島東側的亞公岩登岸。」(頁 148)湛江地處粵西,甚至還在茂名的西面,與廣西接壤。兜這個大圈,都足以順道回河石鎮探望父母再重新上路了,況且從湛江乘「快艇朝南疾駛」,只會登上海南島,根本去不到港島。


嚴格來講,香港在湛江和茂名的東北方。或許香港人習慣把所有從大陸湧過來的人都稱作南來人之故吧,而香港人提起大陸習慣說「北望神州」,去大陸則習慣言「北上」,地緣政治造成的刻板印象表露無遺。陸氏兄弟到達香港後,設堂孫興社,陸北才改名陸南才,始成雄霸灣仔的「南爺」,改名成為他發跡變泰的起點。往後他以香港為據點,對香港亦有更深的體認。由「北」往「南」,時易世變,相信是作者在小說中用心經營的結構。若處理得更細緻一點,小說應該會更加耐讀。


1930 年代的灣仔莊士敦道道與譚臣道交界處。圖片來源

日軍攻占登陸港島的夜晚,陸南才從天花板上幻想一張似是而非的亞洲地圖:「北方是中國大陸,南面是海南島[……]東邊,台灣和日本,再往北是蘇俄。」香港是他的立身之處,況且「他明白無處可逃」(頁 273)。讀者不難想起,杜月笙對陸南才說的一番話:「皇帝由鬼子做,江湖依然是我們的,格件事,從古到今都這樣。」(頁 244)後來陸南才,包括他身邊的人,奉之為信條,淪為漢奸,雖然陸南才心未必在曹營。這種意識形態投射到今天的香港,「鬼子」二字可以改成任何掌權者的指稱;這種歷史敘事會衍生怎樣殖民無間、勾結共謀的解讀,已不言自明了。


香港即是江湖,江湖即是香港。我們是誰?香港的文化身份是什麼?《龍頭鳳尾》沒有給讀者提供深刻的洞見,但它至少提出了,而這卻是所謂「祖師奶奶」張愛玲的《傾城之戀》無法提出也不會提出的問題,亦是讀者拿着花生等看杜琪峯的電影改編如何回應的問題(如果他真的拍了這部電影)。


龍頭鳳尾》作為一本書,蛇頭鼠尾;作為一部長篇小說,優劣相抵。


最後,套用小說最尾的語句,再囉唆一下:是鳩但啦,馬家輝。──因為有我程月喬,讀者才懂得拋開各種噱頭和吹捧來解讀你的小說,儘管不一定以你渴望的方式。

 

文章資訊
作者 程月喬
刊登日期 2017-03-23

文章分類 說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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