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瑞穗打算當『生產人』,我完全沒察覺呢。」(中略)「讓瑞穗有這個打算的對象,不知道是怎樣的人。她現在應該是 34 歲。就算拚著一年生一胎,等全部生完也都 44 歲了。在那之前腦子裡都只想著一個人,真有辦法做到嗎?」(中略)
「話是這樣說沒錯……育子,我問妳哦,妳現在有沒有想殺的人?」我打開粉盒,邊打粉底邊聳肩「嗯……這個嘛。是有個人讓我有點不滿,不過,如果問我那個人是否值得我賭上自己的一生去殺他,我會猶豫很久。」(中略)「所以我認為部長和瑞穗很不簡單,竟然可以一直持續想著要殺了某人。」
「是啊,真的很了不起。」──引自《殺人生產》
異化。
在文學理論裡,非常粗略地說,或許就是克服已然鈍化的各種知覺、感覺,重新看見被抹殺於日常生活中的無臉之物。
是詩性的語言,文學表達的基本。原意或者僅指語言表現層面的展現,但擴大一點兒來看,對許多作家來說,透過語言促使讀者重新看見世界的另一種相貌,莫不是小說寫作最原初的目的之一。
好比說村田沙耶香的這本短篇選集《殺人生產》,或許便能說是透過異化,重新讓讀者看見、摸索各種人類生活樣式的形貌,去掉男男女女各種框架後,「人類」(或因人類所創出的社會)的各種模樣。
來看標題聳動又吸睛的破題作〈殺人生產〉。
故事架構很簡單,描述在故事中的世界,一個人孕育出十條生命後,便可以自由奪去一個人的性命。如引文所示,從頭幾句話起,村田就在嘗試把一般原以為在討論堅貞愛情與生育喜悅的平凡對話,置換到討論是如何堅貞的意念(殺意)才能讓一個人竭盡生命、窮盡歲月貫徹。
用日常生活中稀鬆平常的平凡對話或者慣用句型,指涉內容完全相反的主題,幾乎是這整本書裡四篇短篇作品的一貫手法。好比前文那段,乍看以為講愛情,實則說的是殺意。衝擊與顛覆固然是有的,挑戰性也有,但坦白講我其實覺得這篇作品,似乎並沒有成功地對「生產」這件事提出更有意思的辯證。
在有些未來科幻味的舞台設定下,明明是要挑戰女人的生產性神話,試圖以極端條件迎戰既有概念時,卻仍讓讀者嗅出沒有來得及超脫刻板規約的部分,便會像是露出後台背景的舞台劇一樣,令人有點洩氣(好比說,控制生產的手段為安置子宮避孕器,仍舊是走在讓女人身體承擔的老路上,又或是硬把戀愛(性愛)生產跟無愛的生產切成二元對立,無視於少子化的現在生產壓根不是性愛的下一階段等等)。
善意一點地解釋是畢竟篇幅有限,難以架構更完整、更能循序漸進的世界觀。題旨聳動可能讓首作奪得成為書名的權力,可或許「提出一種破天荒的想法,帶起些思考上的漣漪」,便是這篇作品最遠能走到之處了。生產之於女人的身體,可說是反烏托邦小說或各種科幻作品難以避免的主題,換句話說也是一個已經被寫過無數次,不大能說是新意的點子。在前已經有倉橋由美子,西邊有瑪格麗特艾特伍的情況下,對稍微挑食的讀者來說,很遺憾的〈殺人生產〉中討論的主題就有點流於隔靴搔癢,僅觸及聳動的感官刺激了(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
不過,單就一篇雖顯得不足,但若四篇短篇連著一起閱讀,整本選輯的意義與村田的寫作動機就完整多了。
首篇討論孕育生命與奪去生命,說願以生命拚搏的執著殺意幾乎與相守一生的海誓山盟系出同源,由生入死或由無孕育出生同樣都是雙方生命交揉貼合的一刻,死的恐懼與性的快感並陳,半身般的姐妹彷彿兩柱司掌生死的神祇,村田用極端的世界觀與文字陳列,幾乎就要說服讀者其實生殺予奪一條生命這事兒,不過就是每天發生的日常,何必太大驚小怪。
第二篇〈三人行〉,表面看來是質疑一夫一妻的守貞想法如何不符人性(當紅的情慾流動?),但其中敘述的情感交流與性的形式,完全超脫男男女女的束縛,就連求取快樂的方法也徹底甩脫以特定器官為中心的既有概念。是我認為這部短篇選集中,最徹底達到「撼動既有觀念」這個目標的作品。
第三篇〈清潔的婚姻〉中有些誇張地描繪「屬於醫療措施的性行為」,如何滑稽地輔助男方「誕下」精子。從我們活在一般社會的讀者眼裡看去,多少有些黑色幽默的成份在──村田當然是在諧擬產婦於冰冷的生產台上拿命奮鬥的景況。
最後余命篇幅極短,但以描述自願死去的過程,替這本由異化與各式人生節點的無機化為題眼的本書收尾,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許多讀者或宣傳文字會說這本書「題材衝擊,撼動既有觀念!」云云,但天知地知眾人皆知,「題材聳動,試圖撼動既有觀念」的小說,在這個年頭難道還差這一本?一本書的意圖跟成果是否有效完全是兩回事。就我來說,這本集子篇幅最長、標題最為聳動、吸睛的首作〈殺人生產〉,反而在這樣的嘗試、或說意圖上沒有特別出色。反之,後面三部作品或許因為銳意描繪的部分較小、較集中,而更能顯得出對既有社會情狀的諷刺。
同時,這個社會情狀當然是相當性別的。
科幻作品常想像著一個還未到來的明日。因著某種對進步未來的樂觀期盼(或反向來說,對於可能退行的悲觀預測),女人,有色人種,相對於西方的東方等等相對弱勢或屈居於非中樞的存在如何在科幻作品中呈現?如何表象?在今天往往是建構科幻世界時免不了關注的部份。《殺人生產》一作與紀大偉老師的作品《膜》,都曾受到同一個評選科幻與性別議題的文學獎肯定。一如作者在芥川賞作品《便利店人間》的相關訪談提過,便利店人間像一種無性別的狀態,村田沙耶香想摸索的人間模樣裡,當然包含了性別的模樣。
她筆下的作品有些很實際如《便利店人間》,有些則頗為極端驚悚,例如本書。極端、聳動雖然不見得能篇篇精準地寫出痛處,但或許這些寓言般短小暴力的衝擊性,更能直白地帶領讀者明快地撞進她的文學世界裡。
在受賞作《便利店人間》以前,她持續摸索著人類模樣的各種可能。
這是第 154 屆芥川賞得主,村田沙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