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野久作的短篇作品〈死後之戀〉又是一個獨白體的故事。說話的人是穿著襤褸正裝,在當地小有名氣的瘋人。他抓住一位路過的日本軍官,告訴他:「請你決定我的命運」,然後說出一段故事。如果日本軍官聽完,願意相信瘋人所言為真,那這襤褸瘋人就會給他一筆富可敵國的財產。
瘋人的故事是這樣的。
時值俄國革命之際,衣衫襤褸的瘋人原本是俄國貴族之後,隱蔽身份入軍,在部隊裡結識了一名氣質溫雅的士兵。兩人或許因為教養相仿,十分投緣。一次任務前那名士兵來找他私下說話,從衣袋裡秀出好幾顆價值不菲的珍貴寶石,說是從廣播聽到自己家人已全遭殺害之事。懷中寶石是逃難前父母交給他,要他使血脈不致斷絕的結婚資金。言談中依稀暗示著自己是羅曼諾夫王朝僅存的皇儲。瘋人當下覺得不明究理,但同時卻也滿心都被那些美麗的寶石吸引。
隔天任務出發後,他們的小隊遭受伏擊,除了負傷的瘋人外全隊都躲入一座悄然聳立於路線旁的森林。當瘋人好不容易也拖著傷勢逃進幽暗林裡時,在寂靜無聲的密林中,他目睹了地獄般的景象。隊友死狀淒慘的屍體掛在樹梢,而那名清秀士兵的屍骸卻現出了另一樁秘密——他是如假包換的女人。
故事就到這裡。瘋人說他在此時明白那名士兵心裡的情意,還有她願與他成婚的心思。瘋人說她對他的愛,敦促他從她破碎的肚腸裡取出滿是鮮血的珍奇寶石,作為永世的紀念隨身攜帶。而若有人說他瘋,那他的瘋狂正始自那座森林之中。在最後,聽完整段故事的日本軍官則一如其他人那樣,對瘋人的故事嗤之以鼻。
〈死後之戀〉篇幅極短,收錄在各種各樣的夢野久作短篇集選裡,是我自己很喜歡的一篇作品。死後才發覺的真情顯得特別動人至純,俄國沙皇失落的小公主帶來一抹浪漫惆悵的傳說色彩,再加上幽暗森林裡夢野久作式的殘忍狂氣,都讓人對這篇不過幾十頁的小作品留下相當強烈的印象。同時,擅長以獨白顯出人心瘋狂與複雜的夢野久作,也沒有讓這篇作品緊緊停滯於此最表層的浪漫獵奇。
當然,沙皇遺族安娜塔西亞的生存本就是真真假假的傳奇,這名襤褸瘋人的話更沒有獲得任何書中角色的承認。對於密林裡發生的一切,瘋人是唯一的目擊者。他口中故事的種種資訊與細節,坦白講都很可疑。
單就形式(瘋人的獨白)而言,無憑無據的,很難讓人(不論是讀者或書中日本軍官)完全相信所言全為真實。但換個角度想,若全為假,則又不免讓人疑惑難道這部短篇小說的目的只是單純唬人嗎?
如果我們選擇相信「全為真」,那麼「死後之戀」說的是瘋人這段至純之情,是關於愛的逝去與遺憾,還有不為人認可的惆悵。如果我們選擇向日本軍官那樣定調「全為假」,那麼「死後之戀」的一切不過就是瘋人瘋語罷了。瘋人拿出的假寶石上沾的只是豬血,他本就垂垂老矣而非一夜白頭。
難以置信的情節跟不可信靠的敘事者,讓讀者游移擺盪著該如何給這段故事一個框架。因著這份擺盪,或許「或真或假」才是最有趣味的讀法。哪些為真哪些為假,從這些猶疑擺盪裡看出的人心,或許更是狂人口中的故事的真諦。
對我來說,那座一切慘案發生的密林,正是這部短篇故事中,關於人心深處的最關鍵的隱喻。
瘋人說,那座森林很奇特,因為周遭的樹木照理說已全被砍光,那座森林彷彿一座孤島獨自聳立在原野上。在這座孤獨、私密,宛如離島般突兀的幽謐森林裡,願望與真相交錯,成為一處只有瘋人自己才知道的私密之地,是一切殘酷發生之處。
森林裡沒有其他目擊者,沒有其他人的目光,唯有瘋人必須獨自面對他自己。面對他自己的情,他自己的慾,他自己的心。在不透光的幽暗密林之中。
也許他在發現她的真身之時,真的衷心為這份顯現於死後的愛情動容,帶著對她的思念,強抑下噁心從她殘破的身軀裡挖出那些沾血的寶石,終身帶著這些財物,彷彿帶著她交予他的真心,漂流四方。
但說不定也許,在那一霎那,他心中只有寶石終於入手的貪慾,所以他毀壞一個對自己獻上鍾情的身軀,搶奪象徵她一生的遺物,逃離那座森林。但也因此終身帶著愧疚與罪惡感,人離開了,心卻永遠困在那座幽暗的森林之中。於是瘋人只能不停向人訴說這段純情的「死後之戀」的故事,希望能透過哪個人的認可,說服自己當初是為了愛而非貪,說服自己放下那些寶石,渴求一個人來「決定他的命運」。
人心永遠是最複雜,最私密,是沒有任何人能干涉的領地。人心建構出的真實,往往不見得全是真相,有時候或許反而更類似於願望。我們無從確認在森林裡真實發生過的事,一如我們無法窺見人心最私密之處。不僅只是窺見他人的心,就像說故事的瘋人那樣,要面對自己的內心,或許有時也極為艱困。
夢野久作靠著短短幾頁篇幅,說盡了人心最幽微處的慾望與純淨。帶著一絲他拿手的瘋狂,同時繼續問著「我是誰」的問題。除了上一回介紹過的《腦髓地獄》外(專欄回顧:地球表面乃瘋人解放實驗場——讀《腦隨地獄》),另一代表作《少女地獄》描述一個天才般富有群眾魅力且手腕高超的美麗護士,姬草百合子如何用一個接一個謊言虛構自己的人生,當謊言越滾越大終於破綻後,她又如何繼續以謊圓謊的踏上不歸路。在身份造假事件連環爆的現在,讀起來十分令人感慨。
除了瘋瘋癲癲的小說作品外,我自己其實很喜歡夢野久作的非小說類作品,總覺得那些文章就像是抹去小丑化妝的素臉,在哪裡終於可以不用再拐彎抹角,試圖從混亂的各聲道獨白中理出頭緒。特別是一篇他於父親過世後寫成,回顧這一生與父親相處的文章「談家父杉山茂丸」[1]。
前回文章的最後我提過(事實上所有關於夢野久作的介紹都會提起),他的父親杉山茂丸一生打滾政界,抱有救國愛國的大亞洲主義思想,被歸類於所謂右翼,也跟當時右翼的政治結社與相關要人往來極為密切。活得這麼入世的父親,跟他生來孱弱,心向文藝的兒子乍看是如此不同。
這些不同夢野久作自己也清楚。這篇短短的懷念文前後分別提到了十六歲時,父子兩人面對志向截然各自不同的表態,以及一路長大的過程裡父親給過他的溫暖,或者給過他的嚴厲期許。事實上就在父親過世後沒有幾個月,據說就在他好不容易處理完父親留下龐雜瑣事後,夢野久作便猝然離世了。
夢野久作的作品中總是不斷提問著:「我是誰」。讀者也往往只能從一個又一個獨白體的文字裡,猜測著敘事者的模樣,而後在推想著藏鏡於幕後的作者又是什麼模樣。對我來說這篇散文裡,我很難得的窺見了夢野久作的獨白,而不再是某個虛擬人物的虛擬獨白。
這篇文章裡有的只是一個心思敏感的兒子,回顧一個與自己是如此不同,如此巨大的父親的身影。不同於他小說裡的文字(或許因為多半是他註冊商標的獨白體+神經兮兮的敘事者),總是叨叨絮絮,詭譎又不安定,這篇「談家父杉山茂丸」寫得相當四平八穩,可能只是說些很小的事,好比說父親抓躲在身上毛髮裡的蝨子時滑稽的舉動,讀起來平實、誠摯,充滿感情。
把作品跟作家個人的生命經驗綁定評論,這類傳統的文學品讀方式,往往有輕忽一份文本作為藝術作品的獨立性之嫌,必須審慎為之。不過,先讀過了夢野久作其他作品,再回來看這篇質樸的散文,重新認識這個作家的生命經歷,會讓我感受到藏身在他那些奇詭飄忽的文字背後,夢野久作的另外一張臉孔——先不論其他,起碼在這篇短短的文章裡,那是一個充滿溫暖,充滿感情而又真摯的模樣。
[1] 原題名為「父杉山茂丸を語る」,可以讀原文的話網路書庫「青空文庫」就能找到這一篇跟其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