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以後》的小說作者是日本近代文豪,並享有國民作家美名的夏目漱石。他以三十八歲展開的小說家生涯初期,所寫出的傳世作品分別是《我是貓》、《少爺》。分別描述一隻對虛偽的人類冷嘲熱諷的貓,及一位食量奇大且行事衝動而初出社會之大少爺。令人耳目一新的風格使得當時的讀者十分喜愛,也使夏目漱石決心離開學校,真正全心全意作一個專職的小說家。
《從此以後》一書在夏目潄石的創作年表裡,屬於創作成熟期的三部曲作曲之一。夏目漱石的三部曲作品依時間區分,前期三部曲是《三四郎》、《從此以後》也譯《其後》、《門》,晚期三部曲則是《彼岸過迄》、《行人》、《心》。
《從此以後》作為一個三部曲的中段篇章仍值得單獨推薦的理由,在於它代表一般人普遍的心理困境,一個人如何誠實地自我剖析,並區辦行動的動機是出自於社會價值觀的要求,還是後天教育的養成,或是家世環境的人情壓力。這是一本自我反省的力度之高,會使人冷汗直冒,也可能令人狠心取笑的心理現實小說。
書中的劇情是一個人對過去之事悔恨後,想要扭轉現狀的同時,也一併把自己原本生活的根基也扭斷的故事。這也是一個「高等遊民」走出舒適圈的故事。
高等遊民,拒絕工作,以充實思想及接觸美與真理為生活重心。高等遊民之所以能自稱高等,在於精神水準有著常人以上的要求,也因此高等遊民多與讀書讀到頭腦發燒之人有部分重疊。
《從此以後》主角長井代助,他年過三十卻游手好閒,生活由父親和哥哥支助開銷,還能擁有獨立的住所及打點生活的年輕侍從、煮飯的老僕。他堅持自己的生活不應受工作汙染,若要勞動也要不應為麵包而勞動,否則勞動將無意義,為了糊口的職業將無法誠實。擁有社會經驗不及在半夜裡遊賞無人打擾的櫻花。他所有的朋友總是明說加暗示地指責他生活過於舒服而不知人間疾苦:
明治時代之高等遊民長井代助之語錄一:「假如不曾擁有過不為麵包而煩惱的美好生活經驗,生而為人就沒有意義。追求麵包雖是切身的問題,然而仍是等而下之的。」
明治時代之高等遊民長井代助之語錄二:「工作當然是好,假如要工作的話,我認為為了糊口而工作是不光勞的。因為一切神聖的勞動,都不會是為了麵包」
上述可見,這是一個對個人勞動目的言之鑿鑿的高等遊民,到底可以動搖他的原因是?這原因來自一段過往之事的走味,一件良緣的變調,一對有情之人在正確的時間裡誤會了彼此。或許更明確的說,是一個男人如何誤了自己的真心與有情人。佐助犯了一個錯,一個與齊天大聖前世至尊寶(註 1)所犯同樣的錯,把在眼前的真愛置之不理,狠狠推開。佐助的道德上的自我感覺良好,使得自己為朋友促成良緣,然而朋友平岡與真愛三千代的婚姻不順遂,終使得他對於三千代的心意超越了理智的考量。
大部分的時候,人們以為最清楚自己的人不是別人,而是自己,這個想法常常會在面臨情感關口時瓦解了。欺騙自己原來是一件日常生活之事,每天做,每週都會做,每月都會做,日覆一日地,自己才是自我的獄囚,自己看守自我不做出超出社會常理的事。
代助意識到自己無法解釋自己一而再的關心朋友之妻三千代時,他開始追究自己是怎麼造成三個人的悲劇的。他回想,所有的問題都來當初一時自己的錯判,及自以為的仁義情操所致。好友事業不如預期,對於妻子的淡漠不關心,他卻是最心疼這名被冷落的女人之男子,當他越清楚這份掛心的無可控制,就越明白自己與心上人即將走入一條人煙稀少的惡道。
夏目漱石在小說的敘事方式,細膩呈現著代助的心境變化(註2),原本代助曾是一個喜愛綠色等平靜色彩帶來的安寧氣氛,這是代助尚未下決定的心境,他生活無憂並且對未來無任何野心,他只在乎對藝術之美能否感到純粹的喜悅,他認為生而為人,就是為了感受美好生活體驗。而這種對生活之美的感受,他預期是平靜且無波瀾的。所以他曾經對於熱情的、亢奮的,刺激性的,甚至有毀滅性的暗示之紅,是下意識的排拒的。
小說的結尾,文字描述代助的視線所觸的客觀,這紅色世界呼應著他的心境變化,代助下意識地被外界所有刺眼的紅色吸引,這種吸引來自內在激烈情感的產生,對從此以後的未來感到憂心、窒息、緊張、慌恐但又激烈不已的心情:
那紅色的色彩忽然飛進代助的腦袋瓜,開始繞圈圈旋轉。傘店的招牌上,高高掛著四把綁在一起的紅色長柄傘。傘的色彩,又飛進代助腦袋瓜,開始繞圈圈旋轉。…整個世界都變成鮮紅色。於是,以代助的腦袋為中心,火焰不停地旋轉。
代助下定決心,他要搭著電車往前進,直到自己的腦袋燒盡為止。
夏目漱石在報紙刊登小說所寫的文案:「有著各種意義上的從此以後。前作《三四郎》是描寫大學生,這部小說則是描寫接下來的人生階段,所以是從此以後。《三四郎》的主人公是那麼單純,因為這個主人公就是接下來的主人公,就這一點來說,也是從此以後。最後,這個主人公,接下來的日子怎麼也沒寫出來。就這意義上,也是從此以後了。」
佐助做出了與過去優豁的生活切割的決定,將飯來張口的少爺日子棄絕,接下來的日子之後會如何呢?這是小說裡未明說的餘味,一種讓讀者自行想像創作意圖。雖然夏目潄石的後作《門》以不同的姓名描述了一對愛侶的夫妻生活,常使部分讀者聯想是《從此以後》的延伸故事。
將《從此以後》停在佐助與三千代的落幕的身影,與見證了一株櫻花盛開過後的滿地殘餘花屍相比擬,一種類似的憐愛感傷,不自覺會從閱讀中產生。佐助向自己的門房說的最後一句是:「我去找工作了。」向昨日的自己揮別,同時將心上人的命運與自己的未來慎重地疊放著。他清楚這是無法被祝福的戀情,但他與三千代的心終於交會,兩人的感情之花苞,在佐助堅定的告白時,是三千代晶透的淚珠,是三千代紅潤的臉龐,是三千代重新燃燒生命的眼珠。
盛開過的花朵謝了,在同一株樹不會再開完全一樣的花朵。即使每株的花苞綻放的樣貌是如此地相似。花的凋零不是為了弔祭盛開。綻放之後,今朝今夜的盛開就是昨日的事了。
下一次的盛開或是棄絕毫無生機的人生,也都是之後的事了。
本文作者為台中純小說精讀會負責人
註1:一個與齊天大聖同樣的錯:「曾經有一段真摯的愛情擺在我眼前,我沒有去珍惜,等到失去了才後悔莫及,塵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此,如果上天能給我一個再來一次的機會,我希望能對那個女孩說我愛你,如果非要給這愛加一個期限的話,我希望是一萬年」來自周星馳 1995 年的電影《大話西遊》主角至尊寶的經典台詞,至尊寶對於眼前的紫霞視而不見,直到他失去了凡人身份才有所覺悟。
註2:心境小說定義之一,來自於《私小說心境小說》,由曾經在夏目潄石門下學習的文學評論家久米正雄所著。私小說的定義較限縮於以第一人稱的小說。所以《從此以後》傾向心境小說,此二類型都是描寫主人翁的心境細微轉折,並且詳細呈現之,故可稱為「心境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