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9 年 3 月,人在日本的孫文,在律師好友平田兵衛(Hirata Hyobei)帶領下,認識了另一位來自菲律賓的革命家彭西(Mariano Ponce)。那年孫文 33 歲,正是年輕力盛的時代,而彭西比孫文大兩歲,住在橫濱,他旅居海外,為的是幫菲律賓獨立運動尋求國際支持。
兩人第一次見面選在彭西家中,雖然是以英語交談,但據說談得頗為契合。兩人甚至還留下了一張合照,照片裡孫文穿著正式西服,來自菲律賓的彭西則穿著一身傳統日本服飾。這次偶然的會面,讓兩位年輕革命家結緣,但不僅如此。更重要的是,它讓孫文開始捲入菲律賓的獨立革命事業。
那年 7 月,有艘名叫「布引丸」的船隻,從日本長崎出航,目的地是菲律賓。船上裝滿了軍火,包括「六百萬枚子彈、一萬把村田步槍、一門加農炮、十門野戰炮、七副雙筒望遠鏡、一部火藥壓製機,還有一部彈藥壓製機。」
這樁軍火運輸就是由孫文出面,說服友人出錢,方才得以成行。假如這批軍火順利運達菲律賓,想必對獨立運動會是一大助力。只可惜天不從人願,布引丸出航不久,就在上海外海遭遇颱風,結果整艘船隻,連同軍火,全都沉入海底。
雖然出師不利,但彭西對孫文的協助大概是銘記在心的。十多年後,彭西曾出版過一本孫文傳記,把這位來自中國的革命家介紹給自己的同胞,也算是百年前中菲友好的留下紀念了。
這段彭西與孫文的意外交會,出現在《全球化的時代》最後一章,儘管篇幅不長,但對許多臺灣讀者而言,這或許會是整本書最令人親切的一個段落──我們熟悉的「國父」出場了。
過去我們的歷史教科書,強調孫文為革命四方奔走,但倒不會特別去提,原來這位大砲革命家,還曾為菲律賓獨立運動貢獻過一分心力。我們也不妨就從這裡開始,倒著閱讀《全球化的時代》一書。
《全球化的時代》的作者班納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在臺灣的讀書界似乎無需多做介紹。安德森 1936 年出生在昆明,父親是愛爾蘭人,母親是英國人。他從劍橋大學畢業,後來到康乃爾大學教書,畢生以研究東南亞為業。
1991 年,他出版《想像的共同體》一書,以印刷資本主義的角度,為現代民族主義提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解釋,他從東南亞等地出發的視野,挑戰了過去民族主義論辯裡頭的歐洲中心傾向。他在在提醒我們,現代政治思想並非都是誕生於歐洲後,才再被傳播移植到世界各地,它也可能孕育自殖民地的土壤。
這本書後來由吳叡人教授翻譯為中文,進入政治、社會與歷史學的課堂中,影響無遠弗屆。在熱烈爭論國族定位的台灣,如何結合理論與實踐,想像一個新的共同體,成為這座島嶼許多人念茲在茲的課題。
不過《想像的共同體》一書的光彩奪目,好像掩蓋了安德森其他後續作品的光芒。在那之後,他的其他眾多著作,在臺灣一直沒有譯作問世,安德森彷彿成了一書作者。直到《全球化的時代》。
其實安德森算是頗為多產的學者,在 2015 年過世以前,他出版了大量的作品,涵蓋東南亞的不同國家,包括他所熟悉的印尼、泰國。在《全球化的時代》一書中,他則帶我們到了菲律賓。
在這本書中,安德森聚焦在三個人物,除了上面提及的彭西之外,還有後來被尊稱為菲律賓國父的作家黎刹(José Rizal),以及民俗學家陸雷彝(Isabelo de los Reyes)。其中黎刹所占篇幅最多,堪稱本書主角,相比之下,彭西和陸雷彞好像成了陪襯,他們的故事讀來有些令人意猶未盡。
儘管結構上有些不平衡,但安德森有個明確的核心主題,貫穿整本書,也貫穿他對這三個歷史人物的考察。他在這三個人身上,讀到的不只是菲律賓革命傳統,而是一個更為遼闊、橫跨全球的思想交流,從菲律賓到西班牙,到法國、義大利和俄國,到加勒比海和美國,也到日本和中國。這不是一個菲律賓的故事,這是一個世界主義的故事。
在安德森筆下這個屬於 19 世紀晚期的「早期全球化時代」,世界不是平的──或許正好相反,它充滿著不平等,帝國主義仍牢牢緊抓著殖民地。但它一如我們的時代,各個地方相互連結,頻繁交流,存在一個「龐大的地下根莖網絡」。
安德森的取徑對讀者而言是一大挑戰,我們必須緊跟著作者,以及他筆下三位主角的步伐,才不會一不小心就在這場漫遊世界的旅程中跟丟了。這樣宏觀的視野,當然也展現了安德森個人的博學多聞。不過除此之外,這本書本身也是個跨國思想交流的案例:安德森仰賴了其他國家的學者(如日本早稻田大學的梅森直之教授),協助他完成這樣一項跨越國境、涵蓋多國語言的研究計畫。
安德森自承,本書結構仿效狄更斯等人開創的連載小說形式,結局開放,甚至沒有結論。不過如果因此期待要讀到一本歷史小說的人,恐怕要失望了。本書大部分內容仍是分析,而非敘事。如安德森對黎刹的小說抽絲剝繭,從他的藏書、風格等方面,相互比對,企圖挖掘他寫作的思想淵源,對一般讀者而言,讀來恐怕有太多專門的細節。他對陸雷彞民俗學著作的考察,也是如此。
但撇開這點不說,我們可以從書中深入認識三位帶有世界視野的菲律賓獨立運動家,如何調度來自世界的思想資源,參與了祖國的獨立運動。
小說家黎刹憂鬱而敏感,他 21 歲前往歐洲,在異鄉度過大半歲月,習得多國語言,更廣泛閱讀歐洲文學作品,最後自己成了小說家,寫出《不許犯我》(Noli me tangere;Touch Me Not)與《起義者》(El filibusterismo;The Reign of Greed)兩部安德森稱為「可能是 19 世紀由亞洲人所寫唯二『世界級』小說。」
黎刹雖被尊稱為菲律賓國父,但弔詭的是,他對於實際的政治運動參與卻十分有限。菲律賓的地下革命團體卡蒂普南將黎剎列為名譽主席,事前黎刹對此卻並無所知。他甚至對於卡蒂普南所採取的暴力革命手段有所保留。醫生出身的他,對菲律賓獨立運動最大的貢獻,最後可能就是這兩部小說。或許正是在變化動盪的時代,借用梁啟超的說法,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這個不可思議之力,成就了黎刹。
比起黎刹,熱情充滿活力的陸雷彞,則以民族學這個看似來自西方的現代學科,回過頭來挑戰西方帝國。藉由考察和挖掘地方知識,陸雷彞要發明一個民族。安德森提醒我們,菲律賓與其他東南亞國家不同,他缺乏讓民族主義者能夠借用的古老政治或宗教傳統,而民俗就遞補上了這個位子。用今天臺灣熟悉的話來說,陸雷彞企圖找到菲律賓本土文化的「主體性」,帶動本地文化復興,進而推動反殖民的民族主義。
至於我們一開始看到的彭西,與東亞世界、特別是日本知識分子的交流更是頻繁而深刻。但我以為最有趣的,不是孫文與彭西的交往,或是孫文為菲律賓革命的付出,而是安德森提醒我們,當時菲律賓和其他殖民地的起義行動,早就在中國國內的報紙上有所報導,而且可能因此激勵了清末的知識人,讓他們願意起身反抗滿清統治。
我想起歷史學者大衛・阿米塔吉(David Armitage)在研究《美國獨立宣言》的全球史時提到,這份與看似美國歷史緊緊相繫的歷史文件,其實有著十足的世界性格。它的思想內涵是國際的,它的影響流傳也遠遠超出美國一地,甚至就連這份宣言的物質層面,都與世界密切相連:獨立宣言草稿的印刷工人是愛爾蘭人,用紙來自荷蘭,印刷機器則可能來自英國,而最後在宣言上頭簽字的殖民地代表,來自歐洲不同國家,他們所使用的墨水瓶,由愛爾蘭人設計,瓶身可能來自墨西哥或祕魯出產的銀。
阿米塔吉的說法,代表了當代歷史學的趨向,我們開始擺脫國族主義的框架,看見每一個看似零星與分散事件背後的世界連結與跨國脈絡,在地的歷史也可以很國際。連結的歷史(connected history)是當代顯學,不過安德森早已注意到了這一點,《全球化的時代》則是一次示範,示範如何從地方看見世界,又從世界看見地方。在這種眼光下,他既改寫了世界,也改寫了地方。
在這本書的一開始,安德森以一個充滿詩意的開頭,解釋他在本書的企圖:
如果你在熱帶地區一個沒有月亮的乾季夜晚,抬頭仰望夜空,會看見一片閃閃發光的頂篷,布滿靜止不動的星星,星星和星星之間什麼也沒有,只有深邃的黑暗和我們的想像力把它們連繫在一起。這幅靜謐的美景,浩瀚無垠,必須特別提醒自己才會想到:星星其實是在進行著恆常而瘋狂的運動,被重力場無形的力量推動著此來彼去,而且那些星星本身也是重力場中不可少的活躍成員。
你需要特別用心地看,才能看見星星與星星之間,那可能隱沒在黑暗中的各種連結與聯繫。
安德森說,他的故事沒有終點,也沒有絕對的起點。這本書之所以從 1880 年代的馬尼拉開始說起,不過是作者的「獨斷挑選」。換句話說,我們也可以選擇另一個起點,重新講一次這樣的故事,一群反抗者的全球史。
也許那起點可以是香港──安德森筆下的好幾位革命家,都曾經在這座城市駐足:彭西去過香港,黎刹住過香港,孫文的革命事業當然也離不開香港。原來香港不只是金融之城,也可以是革命之都。
當然,我也忍不住要想,如果那起點是臺灣,那故事又會是什麼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