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著,鄭民欽譯,《東京人》,臺北:麥田出版,2018。
唐諾在《閱讀的故事》裡,曾談過閱讀「二流」的書的意義。這個「二流」所指的,不是粗製濫造、毫無內容,而是指那些知名大師在經典之外,所寫的二線、甚至是「失敗」的作品。唐諾認為,大師的「失敗」,其實是「他替自己定下一個萬難達成的目標所必須支付的代價」;而閱讀這些失敗作的意義,則是因為「整體總是永遠大於部分的總和」:書與書彼此交錯,形成不可見的關係網絡,才能呈現一個更為完備、飽滿的意義結構。
我總覺得,川端康成《東京人》在臺出版、被閱讀,很接近唐諾所談的這種情況。當然,要說《東京人》是失敗或二線作品,是過於誇飾了;但這卻也不是空穴來風。川端康成本人在此作完結後,就曾自述自評:「(作品的份量)增加到原先預期的三倍、五倍,而且最後也不是皆大歡喜,人物都還處在不安定的狀態就完結了。不禁覺得,真正深刻的小說似乎是從《東京人》完結之處,才正要開始。」(〈寫完《東京人》之後〉)這語氣中多少能感受到川端的自責與求好心切。
事實上,《東京人》最初就是刊登於報紙上的連載小說,預設讀者為社會大眾,甚至其連載期間長達一年半,也是由於讀者反應熱烈之故才加以延長(也因此成為川端康成畢生最長的著作);而這部小說在學者的眼中,也毫無疑義地皆認為此作屬於通俗劇(melodrama),所以對於較專注純文學作品的學界,一般都不太常論及。是故,書中有那麼多戲劇性的情節,那麼多明白外顯的愛慾糾葛與賁張的情感、越界的倫理,甚至是都市裡那種外在炫目內在卻貧瘠的現實風景,這些似乎在在都與過往我們熟悉的,川端康成那一貫細膩、幽微,透著朦朧蒼白與餘韻(甚至時而以薄薄的病態點綴)的美學風格有所不同;然而,若是理解了這些外在背景,這也就不那麼令人意外。
此作的重點,除了都市人的精神荒蕪與家庭親情的無以為繼,還時常描寫到戰爭造成的傷痕,更透過人物之口對核彈進行批判,透露出反美的情緒;這當然反映了川端本人的立場以及作品書寫當下的時代氛圍,然而,卻如藤森重紀這位重量級的川端康成研究者所言,小說裡的這些描寫,都還未將當下的時代氛圍進行精準的昇華,也就是說,只接近樸實地紀錄,更不免讓人有「只流於浮泛,卻未觸及核心」之感。相形之下,同時期的作品《千羽鶴》、《山之音》,以及更多其他精美的短篇如〈水月〉等,即使份量皆遠不及《東京人》,卻都似有著更飽滿、緻密的質地。
然而,上述對《東京人》的批評,並不意味著這本小說毫無價值,相反地,這本書的意義是必須要經過校正、摘除過度吹捧的有色眼鏡,才能夠真正理解。
《東京人》,特別是此書在臺出版,最重大的意義,應該是替臺灣讀者繪出更完整的川端康成圖像。
首先,這可以說是川端康成獲得諾貝爾獎之前,最膾炙人口的作品;它不只是報紙連載,更是一次在三家不同的報紙上──《北海道新聞》、《中部日本新聞》、《西日本新聞》──同步連載,其受眾之廣,不難想像。更值得注意的是,這三家報紙都算是地方報紙而非全國報紙;面向地方的讀者受眾,書寫的卻是「東京」這個位居中心的大都市,那麼,川端為這些地方的讀者受眾,調度了哪些元素、描繪了怎樣的東京?而這個東京,與川端康成筆下更為經典的東京都市空間(如《淺草紅團》)又有何依違?實際上,這之間的張力,才更教人玩味。
同時,《東京人》也正好提供了反思文學菁英主義的機會。即使是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依然曾經面向大眾,書寫通俗與娛樂性兼具的小說。或許也可以說,文學與美學的造詣,並不一定等於非得孤獨、非得離群、非得有個獨特到難以為眾人所接受的自我不可;相反地,適時且適人地去揀選文體、題材,藉由調度來達成最有效的表達,能屈能伸,又不失直擊人心的力道──這些,才真正是以文學為專業的日常。過度的讚頌,過度的神話,以及過度的浪漫想像,都只會導向平面刻板的誤解;而《東京人》在臺出版,才真正是替中文世界形塑出更立體的、身為專業作家的川端康成圖像,也一如唐諾所言,替川端康成的文學網絡補齊了一個重要位置,確立了那更完備的意義網絡。
此外,通俗,也並不意味著不細膩;甚至最細微的部分,才最點題。中文譯名《東京人》或許難以察覺,但原文書名為「東京の人」,這個刻意加入的「の」,不免令人聯想到川端康成獲諾貝爾文學獎時的紀念演講名篇〈美麗的日本的/與我(美しい日本の私)〉。
時常被誤認為「的」的「の」,在日文裡其實有兩種用法,其一是表示所有、擁有,即「的」,但第二種用法,則是表示同位格;另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就解析過川端康成這篇演講的標題,認為其既表達了「我」從屬於「日本」(故目前也有許多中譯妥協而譯為「我在美麗的日本」),卻同時表達了「我」就等同於「日本」。
回到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的《東京人》──或譯「東京『的』人」?──標題的「の」,其實同樣也暗含著這兩層意思:小說裡的人物,既是因為生存於東京這個現代都會,才都有著如此空洞寂寞的靈魂,而另一方面,這些空洞寂寞的靈魂,也就正等同於「東京」這個空間空間。因為聚焦於此,所以川端康成在書寫此作之時,才沒有像《古都》那樣,去描繪文化的厚度、歲月的積累;是的,《東京人》寫的不是土生土長的東京人或東京的過往,而彷彿是一座漂浮於具有實體歷史的東京之上、由各種時代的過客們彼此的情仇所組構的「東京」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