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 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以紀實的採訪文學得名,而她最為世界所知作品之一,是對於車諾比核電事件的記錄與報導。
在《車諾比的聲音》一書中,她這樣描述寫作此書的理念:
「車諾比在我看來是一段歷史新章的開端,它所代表的不僅是所知,同時也是預知,因為我們開始懂得去質疑原本認識的自己與熟悉的世界。」
「談論過去或未來,我們往往習慣將主觀的時間概念加諸這兩個詞語之上。然而,車諾比核災爆發後,首當其衝的正是時間概念的崩解。飄散至世界各地的放射性同位素長期殘留在環境中,需要等上五萬、十萬、二十萬年,甚至更多時間才會消失……和人類的壽命相比,放射性同位素是恆久而不滅的。我們能懂什麼?我們真有能力洞悉未知的恐懼背後隱含哪些意義嗎?」
「我蒐羅、記錄平凡的情感、思緒和話語,試圖藉此看見一個人的日常,一睹普通老百姓的平凡人生。只是這裡的一切──不論是事件,或就此定居的人民──都非比尋常。車諾比對他們而言,既非隱喻,亦非符號,而是他們的家園。在藝術創作中,世界末日和各種天崩地裂的科技浩劫已是陳腔濫調,但我們卻時至今日才領悟,原來真實人生遠比藝術作品所表現的還要曲折離奇。」
「一般來說,一起事件至少得過個五十年才會被歸入歷史,但這件事我們必須趁著人證物證都還在,加緊腳步盡快追查始末……」
透過她的筆,人們聽見了災民的聲音,那些一度遭到官方壓抑的真實經歷。比如以下這個故事:
「我想要作證…… 」
「事情過去已經十個年頭了,但至今我依然每天活在陰影底下。一直到今天,始終揮之不去。我們全家住在普里皮亞季,這座城市現在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雖然不是什麼作家,不過我是過來人。事情是這樣的,我從頭說給您聽。」
「我們小老百姓,本來過著平凡的日子,和其他人一樣,每天上班下班,領著勉強餬口的薪水,一年出門度假一次,結婚生小孩。我們的生活完全是普通人的寫照。可是一夕之間,我們卻淪為人盡皆知的車諾比災民、怪胎、世人熱議的話題。現在想當個一般人簡直是天方夜譚。」
「我們回不去原本的生活了,旁人看待我們的眼光也都不一樣了。人家見到我們便問:那裡很恐怖嗎?核電廠燒起來是什麼樣子?你看到了什麼?你還能生小孩嗎?你太太沒拋棄你嗎?事發後的那段時間,我們變得好像稀有的展示品……即使是今天,民眾只要一聽見『車諾比災民』, 就跟聽到警報聲響一樣,立即轉頭望過來說:『你從那裡來的啊!』 」
這些都是我一開始的感受……我們失去的不只是一座城市,而是一整個人生……
「爆炸後第三天我們搬離開家,當時反應爐的火還沒有撲滅……我記得有位朋友說:『這就是反應爐的味道。』那股氣味不是文字可以形容的,但民眾對災情的認識卻是從報紙上讀來的。車諾比變成了恐怖的禁地,政府對這件事竟只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我們必須了解這樁事故, 因為這是我們生命的一部分。我只談自己的經歷,還有我親眼目睹的真相……」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收音機廣播宣布:『不准帶貓!』我女兒聽到之後,稀里嘩啦哭了起來。她害怕失去心愛的小貓,怕得連話都說不清楚。於是我們把貓裝進行李箱,可是牠待不住,鑽出來把所有人抓得遍體鱗傷。廣播又說:『不准帶任何東西!』所以我什麼都不拿,只打算帶一件東西。就那麼一件!我要把公寓的門板拆下來帶走,這扇門不能留下……大門再用木板封起來就好了……」
「我家的門……是我們的平安符,是我們的傳家寶。我爸走的時候就是躺在這扇門板上。這個習俗打哪來的我不清楚。不是各地都會這樣做。按照我媽的說法,在我們家鄉只要人往生了,一定得把遺體安放在死者家的門板上,直到入殮為止。當初我爸躺在門板上,我徹夜守在他的身邊。我們家門一整晚就這麼讓它開著。除此之外,這塊門板上滿滿的刻痕,記錄了我的成長過程──從一年級、二年級、七年級,一直到入伍前……旁邊就是我兒子的成長紀錄,還有我女兒的……這塊門板就像一部年代久遠的書,記錄了我們全家老小的一生。您說我怎麼能不帶上它?」
「鄰居有車,所以我拜託他:『你就幫幫忙吧!』他指了指自己的頭,意思是說:『老兄,你頭腦壞啦!』不過我還是趁夜騎著摩托車穿越森林把門運了出來。那已經是兩年後的事了。當時我家已經讓人洗劫一空。警察以為我是上門趁火打劫的竊賊,一邊追捕我,一邊喊:『我們要開槍了!』沒想到搬自己家的門竟然會被當成小偷……」
「後來我老婆和女兒的身上都長滿了五戈比那麼大的黑斑……時有時無,說痛也不會……於是我送她們進醫院檢查。我問醫生:『檢查結果怎樣?』對方卻回:『結果不是給你看的。』我說:『不給我要給誰?』」
「那時候身邊的人都以為自己死定了……說什麼到了二○○○年白俄羅斯人肯定會全部死光光。核電廠出事當天,我女兒才剛滿六歲。我原本以為她什麼都不懂,但我哄她睡覺時,她都會在我耳邊輕悄悄地說:『爸爸,我還小,我不想死。』只要一見到幼兒園裡穿著白衣的保母或是餐廳的廚師,她整個人就歇斯底里了起來:『我不要去醫院!我不想死!』她最討厭白色了,所以我們只好連新家的白色窗簾都換掉。」
「您能想像七個小女孩清一色都沒有頭髮的畫面嗎?她們一間病房就是七個人……不行,夠了!我不說了。一談起這件事,總覺得心裡有個聲音在提醒我:『你這個叛徒!』因為我必須用旁人的角度去描述自己女兒的痛苦……有一次老婆從醫院回到家,情緒崩潰:『我寧可她死一死算了,也不要讓她承受那麼多折磨。不然讓我死好了!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我受不了了,夠了!我不想再說了!我沒辦法再繼續說下去。我真的不行了!」
「小棺材送來之前,我們把她放在我爸躺過的那張門板上……那口棺材小得像是裝洋娃娃的盒子,像一只盒子……我要站出來作證,因為車諾比核電廠事故奪走了我女兒的性命,可是政府卻要我們閉嘴。說什麼科學尚未證實,也沒有任何資料顯示核災會致人於死,還說得等上好幾百年才能斷定。但是,我的生命短暫,等不了那麼久……請您記下我的告白……至少請您記下:我的女兒叫卡嘉,小卡嘉,過世的時候她才七歲。」
本文摘錄自貓頭鷹出版《車諾比的聲音:來自二十世紀最大災難的見證》
1986年4月26日,烏克蘭車諾比核電廠發生爆炸事故,輻射塵隨風吹至鄰近小國白俄羅斯……為了避開人口密集處,政府以人工方式降下黑雨,白俄羅斯從此成為重災區……
—這是獻給未來人類的一段歷史—
「車諾比堪稱二十世紀最重大的災害事件,時至今日我還是不解,我所見證的究竟是過去還是未來?……一不小心,就會陷入恐懼的窠臼」--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亞歷塞維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