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何以繁盛衰亡?」是許多人都曾思考過的問題,也是眾人長久以來的困惑。
若提及歷史上的大帝國──羅馬,羅馬為何強大呢?西元前二世紀的希臘史家波利比烏斯(Polybius)相信,是國內穩定的權力結構造與人民高尚的道德規範,造就羅馬人的強大。無論波利比烏斯的觀點是否獲得所有人的同意,其出發點確實引起許多希臘人的共鳴:為何那群粗鄙的羅馬人,竟然得以打敗海上霸主迦太基,並將軍隊開拔至希臘世界?
波利比烏斯的年代只是個開端,羅馬人無視時大時小的動亂,隨後開創出前所未見、整合地中海世界的龐大帝國。然而,如此強大的帝國卻在西元三、四世紀時顯露疲態,最後竟然連自己的首都羅馬也無力保護,只能寄望不甚牢靠的城牆。攻擊者屢屢突破防線,讓人們轉而提問:「輝煌的帝國何以淪落至此?」
當時的許多輿論認為,基督宗教的興起造成帝國的衰弱。同時代的聖奧古斯丁(St Augustine)則反駁這樣的觀點,強調道德衰亡才是跟本原因。聖奧古斯丁的說法,等於是將先前的道德衰落觀披上宗教外衣,從神學角度解釋世俗國度的發展,為基督宗教的正當性奠定相當重要的基礎。
這樣的解釋不一定能獲得所有人的同意。十八世紀的啟蒙時代,吉朋(Gibbon)透過《羅馬帝國衰亡史》表示,帝國的衰弱源自皇帝無能、禁衛軍干政、屢次內戰等,但基督宗教從內部弱化帝國力量是同樣根本的因素。吉朋並未讓「羅馬帝國的興衰」議題就此畫下句點,在他之後還有許多人準備提出自己的看法,讓這一長串辯論、答覆增添許多觀點。
不管這些人的論點存在多麼大的差異性,他們彼此之間都有一項顯而易見的共通點:「對現況的關懷」。每個人都根據其所見所聞,加以自身需求尋求古羅馬帝國的盛衰原因。奧古斯丁以此建構基督宗教的世界觀,吉朋則呼應啟蒙時代的精神,對所生活的世界提出更具體解釋。根據不同現況需求,會引起不同的討論,因此討論案例的決不僅止於古羅馬帝國,歷史上尚有數不盡的案例等待眾人深究。
由經濟學者艾賽默魯(Daron Acemoglu)和羅賓森(James A. Robinson)共同撰寫的《國家為什麼會失敗:權力、富裕與貧困的根源》(Why Nations Fail: The Origins of Power, Prosperity and Poverty,以下簡稱《國家為何會失敗》),便以不同國家的經濟表現出發,輔以歷史案例,探討各種政治結構是如何影響世界各國的發展進程。
《國家為什麼會失敗》的開頭提到,美國與墨西哥的邊界處,各有一座名稱皆為諾加雷斯(Nogales)的城市比鄰而居。兩個城市有許多共同特徵,從地理、氣候,乃至於居民的文化傳統都是如此。然而,美國那頭的諾加雷斯居民,經濟水平與福利條件卻是遠勝過他們的墨西哥鄰居,作者相信箇中差異,即為國家成功與否的具體表徵,至於形成原因,既非文化特性也非自然條件,而是各國所採行的制度。
「制度差異造就不同的國家演變」是本書理論核心,但所謂的制度不是民主制或君主制這類傳統分法,而是由廣納或搾取、集權或非集權,這兩大方向交叉組合而成。
廣納與榨取的差別在於,國家體制能否保障人民權益,並有著相對應的機制確保國家政治結構向大眾持續開放。只有在廣納式社會,人們能確保努力能得到應有回饋,不斷思索改善現況的方法。至於集權或非集權,則意指國家權力是否得以有效運行至全國各地。即便國家政權不斷向人民開放,只要無法推行政令,缺乏法治的混亂場景也將隨之而來。
因而《國家為什麼會失敗》不斷強調,只有既廣納又集權的國家才能不斷成長,確保繁榮;失敗國家的體制往往都是其餘三種類型:廣納又不集權、榨取又集權、榨取又不集權。縱使經濟有所成長,也止於一時一刻。
曾受許多人景仰的古羅馬帝國,便是絕佳案例,其統治結構集權且封閉,經濟活力以壓榨人民為基礎。國家權力不對外開放,對政治或經濟利益有野心的人只能訴諸武力,徒然增加國家內亂。竄權者因自身經驗使然,同樣致力於防堵他者,使國家權力結構保持封閉。無力改變現況的平民大眾,更無法思索任何創新的發明,因為既無法保證能從中獲利,還可能危害當權者利益而引來殺身之禍。以長遠眼光來看,了無新意的生產模式根本無法支持無止盡的成長,更別奢望封閉的政體能帶來長治久安。
《國家為何會失敗》又舉近代歐洲殖民美洲的歷史指出,不是所有國家在一開始便選擇了發展模式,各國之間甚至只有極小差異,但這些差異在遇到歷史的偶然性後,其效益可能會急遽放大,迫使人類做出更劇烈改變,進而發展為現況。
西班牙拓殖美洲時,完全建構在榨取式制度上,美洲原住民不僅無法享受自己所生產的利益,政治上更不可能有任何參政機會。英國人見到西班牙因搾取制而大賺財富,原先也想用同樣模式經營北美大陸。但不久後發現,當地不僅缺乏可供迅速獲利的自然資源,就連原住民密度也不足以建立大規模奴役。不得已之下,只好依賴從英國出發的殖民者。
然而,經歷光榮革命的英國殖民者並非順從的羔羊,他們勇於對抗殖民母國的高壓手段,直至最後催生出以自由人權為立國精神的美國。同時間在西班牙統治下的中南美洲,其殖民者往往都是外來的既得利益者,除非有利於己,幾乎沒有改變現狀的念頭。即便後來成為獨立國家,頂多是將剝削者替換成本地出身。
一開始看似不起眼的微小差異,在十九世紀的工業時代持續擴大,美國民眾的財富受國家保障,他們敢於想像未來、急於創新,並努力維護現有成就;而中南美洲的普羅大眾,則以消極許多的態度面對新型產業模式,畢竟對他們而言,無法望見國家體制能保障任何創新及努力。
雖然書中不斷以「制度問題」解釋國家興衰,但作者也承認,這並不能完全解釋世界現況。如同作者提到:「我們做這樣的選擇,當然不是天真到以為這樣一個理論可以說明一切。」即使我們再怎麼限縮討論範圍,這個世界的運作確實不像作者所言,能用單一理論加以解釋。
作者雖然不太認同地理與文化因素帶來的影響力,但要解釋美洲的南北兩端為何會走向不同發展,僅從國家制度著手卻會顯得過於空泛,彷彿許多決定或發展都是沒來由地存在,毫無道理可言。然而,就本書的前提而言,這絕對稱不上是缺陷。作者不打算完整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而是針對國家經濟水準與制度之連結,歸納出可供觀察的解釋:
成功的理論不一定忠實地複製細節,而是為許多過程提供有用且可靠的解釋,同時釐清是什麼樣的力量在運作。
或許有人會好奇,要如何根據本書觀察到的現象解決世界問題。對此,作者只有一個相當模糊的回應:利用媒體力量協助國家轉型,剩下的交給「歷史非常偶然的行徑」。
這確實不是多麼振奮人心的答案,不過絲毫無損本書價值。在傳統所熟知的文化、地理因素之外,政體上的廣納與壓榨之差異,顯然也是我們在判斷世界局勢的考量因素之一。毫無疑問的,任何「尋找問題根源」的嘗試,能讓我們用多元角度辨識世界樣貌,啟發更豐富的思考辯證,而這正是改善世界的必要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