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中內容源自我小時候的床邊故事,祖父很樂於講述他在西伯利亞戰俘營的經歷。對我而言,儘管成長過程中接觸不少有關臺籍日本兵的故事,但這些故事大多是發生在南洋戰場,正因此讓我更認定祖父的這段經歷有其獨特性。後來我就讀成功大學歷史系,決定在「口述歷史」課程以祖父作為口訪對象,開始記錄祖父的西伯利亞戰俘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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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的筆者陳力航與祖父陳以文一同看電視(Source: 陳力航)
臺灣人的西伯利亞戰俘經驗
祖父陳以文的經歷,使我更加好奇,除了與他返臺的那些同行者之外,是否有其他同樣前往西伯利亞的臺灣人,而他們的經驗又是如何?事實上,這些臺灣人,並沒有組成類似日本的「西伯利亞拘留者戰友會」組織,對於要研究此議題的人而言,必須要從分散的線索著手。根據許明淳的研究顯示,這些有過西伯利亞經驗的臺灣人,在戰後臺灣長期反共的政治氛圍中,相對於其他地區的臺籍日本兵,更具敏感性。因此他們大多選擇沉默,避免提及過去。再者,要透過調閱蘇聯軍事俘虜登錄簿,來確認其中的臺灣人,手續非常繁雜,必須要由後代向日本厚生勞動省(日本厚生労働省)申請。總之,要進行相關研究的條件非常困難。近年,經由許明淳等研究者的努力,又有其他戰俘的事蹟得以為世人所知,這是相當難得且寶貴的。
在談其他臺灣人的經驗之前,必須先談談當時的時空背景,何以蘇聯要將戰俘帶往西伯利亞?其背後反映蘇聯自身的何種問題?當時由於蘇聯歷經兩次世界大戰,國內勞動力人口缺乏、經濟條件惡劣,因此在二戰時俘虜大量德軍、日軍,挹注國內勞動力。許多日本戰俘也因此曾在西伯利亞遇見德軍戰俘。蘇聯也基於上述原因,在進入滿洲國時,拆卸各種工業設備,也先後將駐在此地的五、六十萬日軍利用鐵路運輸至西伯利亞。
這些日本戰俘當中,也包含來自朝鮮、臺灣等日本殖民地的軍人。朝鮮人的人數為 2,000 人左右,臺灣人的人數,目前已知為 19 人,實際人數根據許明淳的研究推估,至多約有數百人。根據他的分類,臺灣人的派駐地多為滿洲國或者是北朝鮮。這些臺灣人的名字分別是吳正男、吳龍山、阮彰和、邱華忠、南善盛、唐中山、許敏信、陳以文、陳忠華、陳旺、陳越峰、彭武進、葉海森、鄭慕鐘、蕭冬、賴英書、賴興煬、羅阿貴、龔新登。其中,吳正男是目前唯一健在者,住在日本橫濱。而軍階最高者為許敏信(中尉)。以下,本文將簡單介紹其中幾位,如吳正男、許敏信、陳旺、賴興煬的事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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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以文(第二排左2)入伍前夕,眾人為他餞別。(Source: 陳力航)
1.吳正男(1927-)
沒入選特攻隊員,被俘虜到哈薩克
斗六人,1944 年報考陸軍特別幹部候補生,其後前往茨城水戶航空通信學校受訓,結訓後,他被分派到西筑波飛行場擔任通信士,隸屬滑空飛行第 1 戰隊。該部隊於 1945 年 5 月移駐北朝鮮宣德,部隊調查加入特攻隊意願時,吳正男填「熱烈望」,但未入選。8 月 15 日日本宣布投降,吳正男在宣德迎來終戰。其後,吳正男為蘇軍所俘,被拘留在中亞的哈薩克。期間曾從事挖水道、架設電線桿、牽電線的工作。1947 年 7 月,吳正男搭乘第一大拓丸抵達舞鶴。返回日本之後,他繼續升學,進入法政大學就讀,大學畢業後曾任職於信用組合橫濱華銀。我在改寫《零下六十八度》的過程當中,在祖父的遺物裡發現吳正男先生的信以及名片,才明白兩人之前曾經聯絡過,吳正男先生曾來宜蘭找過我祖父。因此,當我在撰寫《零下六十八度》時,在伯父景山洋志(歸化日本籍)引介下,首次與吳先生通電話,我告訴他說,我是陳以文的孫子,目前正在將祖父的故事寫成書。2021 年正式出版之後,我寄一本書給他,吳先生則是寄了一封回信,並且附上不少資料供我參考,例如他接受報紙的專訪,這些資料非常有助於我理解他的過去。吳先生在回信中,提及當時來宜蘭與我祖父見面時的情景,並且對於這本書表示敬意。
2.許敏信(1921-2000)
參加志願兵登報,被俘虜到西伯利亞
臺北人,臺灣總督府評議會會員許丙之子。1943 年《興南新聞》報導許敏信志願加入海軍技術學生的消息,並寫到許丙的感想:「目睹這個關鍵的決戰時刻,我無法讓他悠悠就學,而是按照他本人的願望去做。」接著 1944 年,許敏信畢業自東京工業大學,同年以陸軍技術候補生身分入伍,被分派至岐阜陸軍航空整備學校受訓,1945 年 5 月被分派至哈爾濱滿洲第 8372 部隊(第 12 野戰航空修理廠),並且在哈爾濱迎接終戰。許敏信為蘇軍所俘,曾從事鋪設鐵路的工作。1950 年 1 月,他搭乘高砂丸在舞鶴上陸,許敏信戰後曾任職於臺灣省青果運銷合作社東京辦事處,以及擔任河原田議員的秘書等職位,最後於 2000 年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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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舞鶴位於京都之北,二戰後眾多遣返者在此上岸,圖為 1994 年復原之「平引揚棧橋」。(Source: 陳力航)
3.陳旺(1925-2019)
響應學徒出陣入伍,被俘虜到西伯利亞
彰化人,原先就讀日本大學經濟學部,1944 年以學徒兵的身份入伍,分派至佳木斯,被蘇聯軍俘虜後,進入第 4 收容所。在戰俘營期間,陳旺曾參與修築鐵路,以及修繕房屋等工作。戰後,陳旺並未返回臺灣,而是留在日本自行創業,最後於 2019 年逝世。
4.賴興煬(1925-2020)
原以為會去南洋,被俘虜到游擊隊城
新竹關西人,賴興煬是海軍特別志願兵第三期,於 1944 年 8 月前往左營報到。1945 年 1 月,賴興煬結訓,原以為會被派駐到南洋,但因美軍已進攻南海,因此 3 月時他跟著部隊調至上海,5 月時再移防至朝鮮的元山。終戰後,賴興煬為蘇軍所俘,前往蘇城(現名游擊隊城,位在俄羅斯濱海邊疆區)的收容所,期間曾經從事伐木工作。1948 年 9 月,賴興煬自納霍德卡抵達舞鶴,其後在下關乘船返回臺灣。返鄉後,他務農維生。最後於 2020 年 10 月過世,享年 96 歲。
故事未完待續
在追尋這段西伯利亞臺籍戰俘歷史的過程中,我們不僅看到了這群被派往北方,最終成為戰俘的臺灣人的經歷,更發現了許多值得深思的課題。首先,這些看似零碎的歷史片段,讓我們得以窺見日本時代臺灣人活動範圍的廣闊性:在我的第二本書《慢船向西——日本時代臺灣人醫師在中國》中,提及陳纘述醫師,他畢業自滿洲醫科大學專門部,受徵召回臺灣,參與熱帶醫學研究所的第一期醫務要員受訓,1943 年 10 月以軍醫身分入伍,前往新幾內亞,最後為盟軍所俘,前往澳洲的戰俘營。試想,陳纘述與前述陳以文、許敏信同樣身處在滿洲國,但是戰後初期卻分別身處澳洲與西伯利亞的戰俘營,如此縱向橫跨「澳洲─西伯利亞」的廣大領域,正是說明臺灣人活動地域之廣,以及與日本帝國發展之間的關係。此外,我也曾聽過當蘇聯軍進入滿洲國時,也有臺灣人被迫協助拆解工業設備,甚至差點被帶去西伯利亞。

剛從八戶教育隊結訓的陳以文(Source: 陳力航)
探究時代洪流下人群移動軌跡,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這些歷史經驗告訴我們,日本時代臺灣人的移動與生命經驗,遠比我們過去認知的還要豐富而多元。西伯利亞臺籍戰俘的故事,只是這段複雜歷史的一個面向,仍有許多值得我們繼續探索的課題,比如說是否還有其他的臺灣人在內等等,都是在未來需要進一步解開的謎底。但無論如何,透過口述歷史、文字記錄與影像保存,我們不僅是在保存歷史記憶,更是在試圖理解那個時代臺灣人的處境與選擇。

陳以文與八戶教育隊的同袍合影(Source: 陳力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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