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寂》之鬼魅況味,麻六甲
由新加坡坐巴士出國境後,直達馬來西亞的新山(Johor Bahru),再從新山轉搭巴士到麻六甲(Melaka)。一路上只看見整齊劃一的油棕林,產量據稱佔了全世界產量的百分之五十五。不久,我就對單調的景色感到厭膩,轉而將思緒放在目的地上,這個或許與我們具有某種相似性的城市。
我知道台灣東北角三貂角地名之由來,是西班牙人為其所取的Santiago(亦譯聖地牙哥)之轉譯,而麻六甲也有一座帶著廢棄砲台的古城門,名為聖地牙哥。高鼻深目的紅毛在淡水蓋了一座紅色建築,這裡剛好也有一座名喚「紅屋」(Stadthuys)的總督宅邸。在荷蘭人統治前,我們被西班牙人侵占,他們則是葡萄牙人,之後也同樣被日本人治理過一段時間。儒釋道三教合一的行天宮,在台灣做為宗教文化之共融,而名喚青雲亭、馬來西亞最古老的三教合一廟宇,自明朝起已然存在。遠在我們的小島開始接納移民之前,這座城市就是由鄭和途經遺留的數百名華人發展起來的移民城市。或許,沿海地區人民飄浪的命運,才是將我與這座城市的母體聯繫起來的情感紐帶。
於是,在展望塔上的瞭望台中,我透過山頂上斷手的聖保羅之眼,往海的方向望去,在一排排整齊劃一、宛如中產階級社區的紅瓦樓房間,我並未嗅到發展中的銅臭味,而是一種殖民風情的鄉愁。與「雞場街文化村」的活躍觀光地、華人庶民生活的熱鬧區域,呈現出對比的恬靜。這恬靜,亦是與「土生華人」及其衍生的「峇峇娘惹」(Baba Nyonya)文化對比而來。
天空之下的基督堂。白色的十字架、紅色的建築,雖顏色不同,但仍聯想到明信片裡的希臘。這座教堂完全不是海天一色的藍與白那般耀眼,而是更為深沉的磚紅色。但相同的是,這磚紅與希臘的白教堂一樣,襯出天空的藍。同一座紅教堂,也襯出一街之隔,華人雞場街的繁華與熱鬧。這,就算是教堂前掛滿各式馬來裝飾物,以及有著許多馬來人力車夫與眾多的馬來人小販,也無法改變的事實。華人就是有本事將任何城市變為「他們的」城市,昔日停留在這座城市的人們走了,華人依然在此繁榮昌盛。我走過今日仍然有人居住、使用的祖祠、宅院、食肆,及目前做為博物館的大戶人家產業,然後回望著那天空下的紅色教堂。這座殖民城市,如同數度易主的寄居蟹空殼,而這座空殼的主人如今成了華人,並繼承了早已回鄉的鬼魅、荷蘭人版本的馬康多小鎮。
在他們的版本中,這裡叫做「麻六甲」。
國家清真寺,文化多樣性
在吉隆坡, 我感受到和自身文化最為不同的事物, 是在國家清真寺(Masjid Negara)。
回教徒不拜偶像,所以沒有供品;教徒間不分尊卑,所以沒有椅子。
接近正午的時分,空氣──
燥燙的皮膚聽見了噴泉的水聲,
或坐或走的紫色長袍與頭巾。
月亮與星星整齊地像可愛的小朋友
手牽手排在一起窗戶的裝飾。
除阿拉外,別無其他真神。
在印度教徒佔統治地位的印度,令人讚歎的一座又一座雄偉富麗的古代建築,是蒙兀爾伊斯蘭帝國所留下的遺產;而在東南亞的伊斯蘭大國印尼和馬來西亞,卻反而未見到足以和印度相同規模的伊斯蘭遺跡。是這些事物本身不存在呢?還是,成長於泛佛教文化圈與漢人儒教強勢文化背景的我,看不見那些伊斯蘭文化?在美國時感受到人們對於回教的態度,是十分微妙的,提到與回教、回教徒相關的事物,總是十分小心,不特別強調也不特別迴避,這令我印象深刻的一點,在華人看來卻是輕而易舉。
事實上,與回教世界觀相隔最遠的極端,不會是杭亭頓「文明衝突論」裡的西方世界,而是從來沒興趣瞭解,也認為沒有必要瞭解的我們。
曾聽過某些亞洲人被問起對回教徒看法的回答:「反正那些恐怖份子的目標不是我們就好了。」這樣隱含「回教徒等於恐怖份子」的刻板印象,可真是一種思想上的方便!歐美人重視各種人種、性別、種族及宗教等權利,我們則缺乏相關敏銳度。我們無法理解為什麼世界上有人要信這麼麻煩的宗教,但卻不能質疑,這樣的文化對維持這世界存在所需的多樣性,是十分必要的。
我取閱了幾乎放置在所有國家清真寺中的禮拜所前,有關回教介紹的所有宣傳資料。難以認同大千世界獨尊一味地排他,我寧願認同耶穌、佛陀、老子、濕婆、宙斯,是至高的能量穿上了不同衣服的化身。不然,為何我在所有的宗教之中都感受過一樣的虔誠,一樣的神聖,一樣的寧靜?
香臭混雜,美極的馬來西亞
我在沙巴的「佑記肉骨茶」大快朵頤。跟新加坡省略所有配料,全放進一個陶煲的簡易擺法不一樣,這裡雖只是簡單的肉骨、幾塊濕豆腐、茶,以及另外盛著的一碗肉骨茶湯,還有看來像是方便收拾而放的鐵碗。大費周章盤盤碟碟,但味道還真不賴。這大概就是旅人眼中的所尋求、略微獵奇的「傳統」做法吧。
雖然因為預約不成神山過夜登頂的小屋,而放棄了在沙巴攀登的計畫,但由於訂好的廉航機票無法退票,我還是來到了婆羅洲的沙巴。
在馬來西亞吃東西,很少令我失望。且由於華人文化的深入,馬來西亞食物非常適合我們的脾胃。漫步在亞庇港邊的菜市場,各處散發宰殺活魚的鮮血氣味、路旁串燒散發的炙烤香氣、水果落地後經曝曬而逸出的酸臭味、剛採摘的清新蔬菜氣息⋯⋯如果生命可以聞得出來,那就是這個了吧?或許,能夠以氣味紛呈的雜亂與活力,設計出一款香水?
曾經痛恨那髒亂和落後,然而,東南亞路邊攤的氣味,是亞洲版的《追憶似水年華》,而氣味如同時空膠囊,在吞嚥的一刻,幼時的記憶湧現,憶起做為路邊攤商販之子成長的本源。
我從來不以身為一名花費節制的背包客而自豪,相反地,我為只花費如此少的代價卻獲得如此巨大的滿足而感到羞赧。我並不認為花最少的錢完成旅行是很了不起的,甚至不願助長此觀念,若我曾以看似誇耀的方式來表現,那只是試著樂在其中而已。
不管跟團或自助,每個人都用自己感到舒服的方式來旅行。別瞧不起跟團的遊客,他們才是真正支撐起當地經濟的人,而不是我們──連紀念品都不買的背包客。如果沒有他們,背包客可能得花三倍費用,才能抵達同一處景點。做為一個背包客,永遠不允許傲慢,永遠應該謙卑。誰說旅程中的便宜旅店應該提供所有你想得到的服務,而且只以不到城市裡五分之一的價格?而以這樣的費用,沒水洗澡或電力不來,還覺得是旅館欠你的⋯⋯不應該認為這樣的事情是理所當然啊。我稱這些人為「帝國背包客」(Empires Backpacker),因為他們仍然以殖民時代帝國子民的心態,以被殖民國人民的消費水準旅行。在Lucy’s Homestay 的深夜,我就遇到一個這樣的旅人,他甚至不管那時已是凌晨二點,堅持旅館立刻恢復供水。我心想,是否該建議他去住一晚六十美元的飯店,而不是十美元的民宿?
夜間的大雨和閃電。我在陽台上聽著亞庇的聲音,對比於窗外正下著與我毫不相關的戰爭,昨晚決定放自己一天假的我,好像也經歷過一場戰爭似地。
放假?是啊,假期中的假期。誰說旅行中就不能有休假──不看新的景點、不吃未體驗過的美食、不長途移動、不過度消耗體力、不克制睡到自然醒的欲望。
若說不論預算的長時間旅行本身就是一種奢侈的話,那麼,在旅行中休假,更是奢侈中的奢侈吧。畢竟,不管再怎麼努力,景點永遠是去不完的。在旅行中放假,其實是將疲憊的五感重新打開,沒有這樣的調整動作,如何能再度體驗旅行所帶來的悸動?
不只一次聽到台灣與中國背包客認為馬來西亞「無聊」,畢竟沒有人想花錢去異地旅遊,卻到處看到熟悉的語言和文字。在馬來西亞的大都市裡,華人人口的比例十分高,在經濟上更擁有極大的影響力。在越南,主要做為一種觀光式文化遺產的華文,在大馬,卻是真實地被使用著的。也因此,所有在台灣看得見的設計或招牌,所有你可以想像到最醜陋的運用,這裡都有;與此同時,在台灣已然消失的手繪廣告招牌、手繪廣告竹簾,這裡也看得見。
除此之外,還能在此看見各國文化的絕妙融合:過去曾是某某會館的字樣,今日已被抹去改為修車廠;華洋融合的殖民式建築,變成了魚蛋麵攤;清真寺旁,肉骨茶攤裡有個印度裔小廝;麻六甲俯視市區的斷手聖保羅雕像、吉隆坡巨大清真寺般地鐵站外的高水準塗鴉牆、怡保最常看到的「霹靂」二字(怡保是霹靂州首府,但每次我看到「霹靂」二字都想到布袋戲,然後不禁懷疑這二字對大馬華人會不會太過難寫)⋯⋯都顯現了無比趣味。若親歷實境,卻還是覺得無聊、無法獲得任何感動,那真是可惜了。
好友看了我在這拍的照片,認為拍出來都不怎麼美。我認同。如果追求夢境般的美景是來大馬的目的,一般都不會太滿意。而如果喜歡這些香臭混雜,看日常粗糙喧囂媚俗之新舊文化如何融合,那麼,大馬,真是美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