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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名字的人】五個平埔族年輕人的自我追尋:(4/5)練習當一個原住民,需要花多久的時間呢?

沒有名字的人 2015-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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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你的曾祖父跟我說的。』」-夏曼‧藍波安〈天空的眼睛〉


一年半前的那個下午,從戶政事務所走出來,反覆確認手上的日治時代戶籍謄本。盯著外婆的爸爸種族欄上的「熟」字,狠狠記住阿祖的名字(「潘德明」),似要看穿什麼、又彷彿是責備自己怎麼未曾經心,眨一眨眼,一路哭著騎車回宿舍。


高樹庄、青埔尾、加蚋埔……,把日本官員的毛筆字跡唸出聲,赫然,自小母親帶我們在北屏東平原的各庄拜訪親戚,那些浮掠的記憶和地名,在手上這份台灣拓墾的考據史載上清晰地辨明。從沒發現北屏東平原的地名我是如此用父母親的台語熟記著,堆疊在童時記憶深處。廣陌豔陽下,屏東的縣道筆直,成排檳榔樹混揉著中央山脈尾端的氣味,與我21歲的生命追索交織在一起,是一種「我突然真正地認識你了」的顫慄。


二、
「練習當一個原住民,需要花多久的時間呢?是一個月、一年、還是一輩子呢?」


我在高雄市長大,尋常的那種集合式大樓;我父親的父親來自澎湖七美嶼,母親則來自屏東高樹鄉。也未曾有過多少跟原住民有關的記憶,只隱約記得母親說過,她和她的堂/表姊妹們,時有被「誤認」成原住民的經驗。是一直到高三,到花蓮太巴塱部落,進雜貨店買飲料時,依南部人的習慣,下意識地對長輩說台語,發現老人家聽不懂,改說中文,還是聽不懂,才驚覺,阿嬤只會說族語啊。這個片刻非同小可,我從沒想像過,台灣有完全不能夠以中文溝通的人存在。


大學後進入了學運社團,開始頻繁地參與各種倡議、抗爭行動,從校園轉型正義到教育商品化、從南方刊物到中國營隊,當然,也包含了原住民議題。莽莽撞撞逞少年,這一路上,為了尋找自己的著力點,竟也開啟了追索身分認同的契機。還記得第一次,參與成大原住民社團的歌舞排練,看著自己腰上層層疊疊的布、彩色的緞帶,端詳自己的樣子,感覺到族裔和身分;在每一個踏步、踮腳、領唱、答唱的過程裡,我感覺我不只是在練習歌舞,而也是在「練習」作一個原住民。沒有盡頭地。


忘了從甚麼時候開始,熱切地追索部落的樣貌、語言和祭典,用粗淺、浮略的方式。我想起壢坵的小米田、想起大港口的龍的故事,想起破碎的、片段的族語單字嚼在嘴裡,原住民是甚麼樣子的?他們怎麼說話、怎麼想、用甚麼方式過生活呢?誰是原住民?那,我是誰?這股隱晦的身分認同思索,隨著我來往更多村落、參與原住民議題更深(當然,至今我的認識仍太淺薄),開始蔓延開來,形成日常的焦慮,反反覆覆。


三、
「身為白浪,我很抱歉」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白浪,純純種種的白浪,甚至為此沮喪。在參與議題的時候,好像總是找不到一個適切的發聲和行動位置,會被詢問:一個漢人怎麼會聲援反美麗灣、卡地布遷葬案呢?雖說原住民的議題本來就是不分族群應該共同關心的,可是心裡又明白,不僅僅是這樣而已,確實是帶著某種想要捍衛什麼的深刻情緒,在疾奔和凝視著。但想一想,這麼說又顯得太矯情,遂只是微笑,擔憂被誤以為是帶著浪漫的異國想像、自以為是地「愛」原住民。


與族人互動的過程中,又好像沒有能與族人搭上話或是獲得信任的基礎。和朋友進到族人的聚會之中,總是要自我介紹嘛,族人會問我的朋友「你哪一族的啊?」,「布農族(或者其他族自行代入)」,接著便會開起一連串認親和連結關係的對話:「我那個誰也是布農族的餒」、「那個村我以前常去啊」;而通常會端詳我一會兒,然後問「你從哪裡來?」,我常常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呃…在台南念書」,接著便是一聲「喔」,結束。


久了,尷尬之餘,只好漸漸找到作為一個漢人的用處。是不是有些話,也許只有由漢人來說,才能對當權者更具批判力道,在原住民族主體的基礎上,運動勢必要從族人出發、從部落出發,那麼作為一個漢人能夠主動作為的,大概只有「主動道歉」、和要求漢人政府一起主動道歉了;是不是有些事,也許我可以因為某種「局外人」的模糊意義而不需、也不能依循部落內、部落間的傳統文化規範,而可以更靈活地穿梭出入。


雖而如此,多數的時候我還是會想,我不夠被接納,到底是我不夠努力、還是因為我不是原住民?這樣的拉扯之間,偶而被認成阿美族或泰雅族,我總是很開心,好像藉此我就可以被當成「自己人」,而有「理所當然」甚至「當之無愧」來面對議題、部落的入場券。不能夠跨越身分去代言、不能夠以為同情就是理解,這道理我是懂的,只是,在原住民面前,我反倒經常覺得自己蒼白無光、沒有文化,在遊行隊伍上,朋友們身上傳統服飾的叮噹聲,都讓我感到刺痛。


曾跟朋友談及接觸部落的過程,當時是這麼描述的:「作為一個漢人,我的確轉換過好幾次心情,從想親近到實際上疏離、從難過自己的疏離到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窩挖深一點、鼻子隆高一點。」如果這樣就可以不必解釋自己是誰、為什麼在這裡。於是當時以漢人身分作為認同的我,充滿原罪感,並帶著虧欠的情緒,在2013年的反核大遊行中把「身為白浪,我很抱歉」的字眼紋身在肩膀上。沒有想到,一個剛認識的馬卡道族朋友一臉何必地跟我說「妳不用這樣!」


我還在想那是什麼意思,結果,好不容易漸漸習慣了笑著自我介紹「我是白浪啊」,一個月內,就赫然得知自己的馬卡道族血統。


四、
「被奪去名字的人」


最早我的家族住在屏東高樹鄉加蚋埔,也就是至今留有夜祭的村落,現在我外婆的幾個姊妹們都還住在附近幾個小村子。問過我母親,她說過去外婆的確曾告訴她,還有些親戚住在加蚋埔。我的家族間從未有過跟「平埔」、「原住民」有關的耳語,後來我曾問母親,她阿公(被登記成「熟」的)長得像原住民嗎?她說:「一點都不像,他長得堂堂正正的!」


拼湊母系家族的拼圖是一場幽微的伏流歷險,除了衝擊,更有些微的憤恨。末裔如外婆、母親與我,無從承繼馬卡道的文化、語言、信仰,不是因為我們在族別之間做了什麼選擇,而是因為其中某一些選項已經被抹除了。我們好像以為現在的我們是自由的、依循自己的意志、掌握自己的生活,但事實上打從一開始,我們早已被剝奪了記憶自己可能/可以是誰的權利。


看到資料上用「漢化殆盡」來帶過這三四百年文化崩解的光景,都會忍不住想像,那是一個怎樣的過程?我怎麼不曾設想過,他們有名字、有愛吃的食物、有情人、有憤怒和憂愁,怎麼在歷史的某一個斷點全數消失呢?「台灣」用的是他們當中某一群人的名字、凱達格蘭大道用的是另一群人的名字,怎麼憑空蒸發,成為一個永恆的、空蕪的紀念碑?這些名字的子民在哪一刻、甚麼情景下剝去獸皮綁起衣襟、放下獵槍拿起鋤頭、把壺瓶撤下放上媽祖像、說起一口台語,把母親的傳祀改成父親的姓氏?


如果可以,很想要把麥克風嘟到1850年代的某一個他們面前,你為什麼這樣選擇?你放棄了哪些?誰使你這麼做?你遺憾嗎?你感到羞辱還是驕傲?


一群被奪去名字的人。也許我越來越能夠想像,也許永遠都不。但我開始知道的是,這群人從未消失,只是隱姓埋名地生活著,其中一些,用一個全新的身世記憶自己;另外一些,則努力拼湊還原,只求無憾無虧欠於祖源。


五、
「我花了21年學習如何離棄地土 離棄母親的語言
直到夢中的庄頭呼喚著我
沒有根的孩子
依憑殘缺的地景記憶走過一個又一個村落
找到赤腳的信仰之前 不會停歇


我是半人番啊」


經過了身分轉移走一遭,戲劇化地,看似得償所願。然而,舊的矛盾得到解決,新的思索也浮現出來。首先,我明白原住民的課題就該是全台灣人的課題,是所有台灣人的尋根,而不僅是原住民自己的;我將為我血緣裡原住民的成分感到驕傲和敬畏,也對漢人的成分感覺釋然,這個雜揉和混血的狀態,不就是這個島嶼的縮影嗎?再者,如果文化早已斷裂,血緣又意謂了什麼呢?像我這樣,沒有了傳統、信仰、語言,一點點殘存的都模糊難辨,那股追尋母體的認同,究竟是誰的母體?如果我探源尋根,在我的生命經驗裡如同學習一種未曾認識的文化,「根」又何以為「根」?


所以,到底怎麼樣才是一個原住民?當我們說一個人是「原住民」的時候,究竟指的是什麼?我明白的不多,「原住民」其實是相當晚近的概念,「平埔&高山」和「熟&生」也是統治者區分人群的方式,甚至於「馬卡道」這個族群名稱,屏東的族人都未必聽過;能確信的是,尋溯來時的銘印啊,是一生的課題。從我身上,除了試圖去凸顯平埔原住民族的樣貌,我們從未消失,只是反映了被國家除名和與外來文化混血的結果;也想回過頭來,去挑戰政府透過行政體系與民族認定,為「原住民」所設下的族群邊界,看似保障、其實箝制了我們對原住民族的想像。


族裔其實沒有想像中重要,卻比想像中重要。重要的不是你如何被歸類,而是你如何回應召喚、你如何選擇和實踐要成為誰。現在有人問我是不是原住民,我都還未必反應的過來。然而,這是無數場記憶與遺忘的鬥爭,雖然有點晚了,偏有人要固執地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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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陳以箴】

(攝影:Ga-Wii Ch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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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登日期 2015-05-28

文章分類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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