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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日本阿嬤的臺灣鄉愁──對阿里山的回憶

2014-11-22
日本作家鈴木怜子出生於臺北,她今年 79 歲了。兩年前,她回到臺灣,寫下她對這座島嶼的回憶……

再訪臺灣及對阿里山的回憶

比起工藤老師,筆者再訪臺灣晚了十三年。那是 1982 年的初冬,也是戰敗歸國後首次造訪臺灣。帶著短期大學[1]畢業的大女兒和就讀國中的二女兒(讓她請了將近兩個月的假),經由新加坡轉機,到達臺灣。


這個曾經是故鄉的地方,日新月異,令人眼花撩亂。舊家附近猶記含有泥土芬芳的一大片綠油油的稻田,現都已變成水泥城牆。我家近千坪的土地,也成為政府機關的建築物,莊嚴的聳立在那兒。洪水曾經氾濫過的道路,意外成為寬敞的大馬路,早已不見昔日蹤跡。不過,從高樓大廈間看到的天空,依舊湛藍。


母校「幸國民學校」的建築物依舊,但是釋放出的氣息,卻像粗糙不堪的水泥牆板。突然覺得自己宛如被吸進一個大洞穴裡似的,淚水不禁奪眶而出。


保留原來「幸國民學校」風貌的二樓教室(靠仁愛路北邊)
保留原來「幸國民學校」風貌的二樓教室(靠仁愛路北邊)

正如後文所述,我在臺灣有一位很想見的友人。卻因 1947 年 2 月 28 日發生二二八事件而制訂的戒嚴令尚未解除,只好放棄聯絡。
 
震驚臺灣全島的二二八事件,儘管過了 35 年,國民黨政府對於那些以臺灣為故鄉的人士,特別是默默支持臺獨者、或是曾在日本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仍然持續進行鎮壓。從 1946 年的秋天開始,日文印刷品就禁止入境,甚至禁止使用日語交談。
 
透過第三者,我得知那位友人不敢有所動作。因為他深怕我寄的郵件會被檢查。據說來自國外的郵件,可以透過一些巧妙的手法,不用拆封也能閱讀。由於當時常用薄信紙,故可以透過類似長針的東西,從信封一角插入後捲出信紙,等看完信中內容後,再以相同的方式捲回信封內。
 
或許當時的家庭旅行較不常見,也可能因為我身旁帶著女兒,較能讓人放心,所以大家都對我很和善。就我所知,當時臺灣的學校教育徹底排日。但在旅途上遇到的年輕人,都很友善。從關子嶺溫泉經由嘉義回來時,我們在客運上遇到一位青年,他提及其母畢業於日本的女子學校,定會樂意見到筆者,所以一直希望我去他家坐坐。最後由於時間無法配合,只好婉拒。不過在那個敏感的時代,竟能那麼親切的對待日本人,還真替他揑了把泠汗。
 
話說回來,那溫泉簡直慘不忍睹。或許是因為習慣於乾淨舒適的日本溫泉,也可能是選錯了旅館,當我看到小浴缸裡放了少許的溫泉水時,就決定馬上離開。其間只買了一頂用棲息在森林裡的鼯鼠毛做的帽子,結束了十五分鐘的溫泉之旅。
 
因為我對嘉義有著特別的回憶,所以後來我們從嘉義搭乘客運前往關子嶺。
 
在我 11 歲時,為了要和臺灣說再見,父親帶著母親和我登上阿里山,藉以遙望「新高山」(玉山)。


日本時代描繪新高山(玉山)的明信片(http://zh.wikipedia.org/wiki/%E7%8E%89%E5%B1%B1)
日本時代描繪新高山(玉山)的明信片(圖片來源

阿里山的起點在臺中州的嘉義。我們搭乘阿里山森林火車,抵達海拔二千六百公尺的終點阿里山站。之後,我們跟隨導遊前往祝山山頂,並在那裡欣賞臺灣第一高峰新高山。
 
我在學校獲知新高山比日本的富士山高了一百八十六公尺。父親很喜歡登山,日本的槍岳、穗高、立山等當然不用說,就是臺灣的大、小山,也都幾乎踏遍。雖說父親對山岳懷有特殊的情感,但在日本敗戰而情勢動亂之際,竟還有爬山的閒情逸志,顯見此舉為父親對臺灣的深情告別。
 
火車頭拉著有如兒童遊樂設施般的可愛車廂,在窄小的軌道上行駛。以柴木作為燃料,火車氣喘吁吁的折返行駛在險峻的坡道上。窗外的景象由觸手可及的低矮平房,逐漸變成濃密深綠的森林,最後我們抵達阿里山站。三小時的小火車之旅中,車廂內除了本省人(指原居住臺灣的漢人,用以區分戰後從大陸來的「外省人」)和原住民外,只有我們三位日本人。
 
原住民(當時稱為「高砂族」)是指中國大陸福建等地的漢人移居臺灣之前,就住在臺灣山區的人們。當時因日本國策之需,原住民青年或是接受徵兵,或是自願入伍,彼等英勇的行為舉止,為二次大戰的日本盡了不少心力。
 
最先有位坐在我們對面的原住民,非常客氣地靠近我們。接著又來了幾位,他們使用流利的日語關切我們今後的生活,並邀請我們去他們家住。那些原住民青年的部落(當時稱為蕃社),來回需要三天,由於無法配合父親的工作行程,我們只好和這輩子不可能再見面的他們道別。父親的鼻子微微顫動,強忍著淚水;母親則是不停地踮腳,目送走進森林裡的青年們。
 
這群原住民青年,都很努力的想要成為日本人,並且在二次大戰時多方協助日軍。他們的眼神銳利,頰骨寬闊,長得很特別。不過,當他們笑起來,眼睛會成彎月狀,然後被埋進深深的眼窩裡。


父親之所以對原住民透露出非比尋常的慚愧和憐憫,卻又憋住男兒淚,其實是有原因的。父親在戰爭時期擔任皇民奉公會,亦即日本「大政翼贊會」[2]的幹部。該會屬於政治團體,所以必須遵守國策,將原住民青年送往戰場,藉以獲得軍功。父親深信教育原住民接觸文明世界的殖民地政策,其意義非凡。不過,就如同日本國內,難以計數的原住民,也因而為日本犧牲。


當時一番瀨亘同學的父親外派至他國,哥哥被高雄海軍要求參加「學徒動員」[3],姊姊卻因就讀日本女子大學而不在家,所以他只好跟著母親兩個人疏散到新竹州的大溪。附帶一提,一番瀨同學的姊姊康子女士,後來成為日本女子大學人類社會學系社會福祉組的教授,或許會有不少讀者認識她。


聽到宣告戰爭終止之詔書的隔天,小亘發現在細長的山路上,有著閃閃發光的一串物體,在樹叢中順著道路往下移動。
 
那是住在深山裡的泰雅族長老們腰帶上的配刀,因中午大太陽的反射而閃閃發光。約有二十多人,都披上該部落的微短上衣,在腰上綁著類似蓑衣的東西,並插著一把蕃刀,全副武裝下山。
 
這些原住民與小亘母親相識。由於日本戰敗,在臺日本人往後的生活難以預料,他們專程邀請小亘母子前往番社生活。雖說是邀請,但是其威風凜凜的態度,彷彿就是命令。他們全副武裝,保護日本人的決心,其真情令人動容。但換個角度來解讀,全副武裝其用意可能是為了要強調自己是居住在山裡的部族,也是一種示威的表現。
 
「持刀的原住民有股著魔似的不可言喻的氣魄,相當駭人。隨著時代變遷,他們所謂『出草』的獵人頭風俗早已消失,但持刀的氣魄還是很讓人震驚。那把刀的存在,就令人覺得很恐怖。」小亘說。
 
蕃刀的長度大約四十公分,寬五公分。據說接觸身體端的刀鞘是用皮或是厚布所製,另一面則是用五葉木或是某種藤蔓捲成,故可直接看到裡面的刀刃。
 
其實,日本人被邀請到番社居住這件事,我聽很多人說過。並據傳在深山的番社裡,真的就有因為當初受邀而一直居留下來的日本人。
 
在新竹州的深山,靠近番社附近的村落裡,住了一位曾經是日本人的少年。因為罹患瘧疾,在生死邊緣掙扎。有著剽悍下巴的原住民男人,臉上還殘留著赤裸裸藍色十字刺青的痕跡,他以少年的家長為傲,尤其是和其父親關係良好。當時即誠懇地建議:病人的情況回到日本也不可能改善,還不如留在蕃社跟族人一同生活。據說就這樣留了下來。




[1] 短期大學:二年制大學。


[2] 大政翼贊會:該組織為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日本的一個極右團體,成立於 1940 年 10 月 12 日,並於 1945 年 6 月 13 日解散。首任總裁為近衛文磨,以推動「新體制運動」為主要目標,在二戰期間,以一黨專政的模式統治日本。


[3] 「學徒動員」:二次世界大戰末期,由於勞工嚴重不足,政府要求中學以上的學生,參與軍需用品及食品加工的生產作業。

 

本文由蔚藍文化社提供,選自該社出版之《南風如歌:一位日本阿嬤的臺灣鄉愁》
日本戰敗,臺灣出生的少女怜子跟隨家人搭乘橘丸號返國,快到達時船上有人大聲歡呼,怜子父親卻眉頭深鎖說:「離開了『故鄉』,為何歡呼……?」,呵!父親可是抱著埋骨臺灣的決心,而在島上拼命奮鬥多年的呢!
但戰敗改變了一切,改變了「灣生」女兒怜子的一生。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少女怜子始終無法習慣那遠在北方的母國。多年以後,怜子將這樣的鄉愁凝止在對兒時哺育她的臺灣人奶媽的思念上,那位身穿七分褲,露出結實小腿,走起路來有點外八的歐巴桑阿岩。記憶裡的一切都那麼清晰溫暖,怜子在心裡深處認定,她真的是喝臺灣人的奶水長大的,從裡到外,她都屬於臺灣這種亞熱帶天氣……
這是複雜的臺灣歷史的一個側面。愛與被愛、國族與記憶、自由意志與命定、忠誠與背叛、壓抑與解放,種種的對立困頓,都在怜子如風如歌般的記憶中一一消逝。童年遠颺,惟鄉愁永存,怜子阿嬤寫下此書,是對島上所有的人,以及所有的人所眺望的歷史最誠摯的祝福。
文章資訊
作者 鈴木怜子
刊登日期 2014-11-22

文章分類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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