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戞爾尼使節團的科學調查
在十八世紀末,英國對茶葉的消費量大增,就算是窮人,每星期也得消費一兩半到二兩的茶葉。為了確保茶葉貿易無中斷之虞,東印度公司派遣馬戞爾尼(George Macartney, 1737-1806)等人,以替乾隆皇帝祝壽之名,意圖扭轉英國人在中國人心中的形象,且希望中國能廢除廣州體制,開放更多港口通商,派駐雙方使節,並提供一些地區讓英國商人居住。
擔任使節團秘書的斯當東(George Leonard Staunton, 1737-1801)很明確地表示,英國人之所以要派遣使節團,最根本的原因就是為了茶。十八世紀初時,東印度公司每年出售的茶葉不過五萬磅,才不到一百年,每年約銷售兩千萬磅,足足多了四百倍。儘管英國開始設法在印度一些氣候較適宜的地方種植茶樹,為了避免自己種植失敗,最好的情況還是改善中英兩國之間的關係。
當然,最好走之前能夠帶點茶籽幼苗什麼的,甚至破解中國人製茶的秘密。為此,使節團必須募集精通各種專長的人才。
馬戞爾尼使節團基本上就是一個科學調查團,主要成員包含了許多對於各式學問相當有研究的人士。團長馬戞爾尼從小在倫敦學習法律,並且在柏林獲得碩士學位。對於法語、拉丁語和義大利語都相當熟悉。他曾經擔任愛爾蘭事務大臣,以及加勒比地區、西印度群島、馬德拉、孟加拉等地的總督。同時他也是愛爾蘭王國的樞密院顧問、白鷹榮譽團騎士、皇家學會會員。
至於秘書斯當東,他有雙博士學位,既是牛津大學的法學博士,也是蒙彼利埃醫學院的醫學博士。同時他也是皇家學會會員,以及專門研究植物的林奈學會(Linnean Society)會員。
其他還有更多精通科學的成員,例如嫻熟物理、化學及哲學的吉蘭醫生(Hugh Gillan, ?-1798)、具有機械、天文學、數學專長的丁維提博士(James Dinwiddie, 1746-1815)。馬戞爾尼的私人秘書巴羅(John Barrow, 1764-1848)也同樣熟悉任何以數學為基礎的科學。由於成員多具有科學知識,還讓國務大臣登達斯(Henry Dundas, 1742-1811)調侃馬戞爾尼是不是在率領皇家學會代表團。
一七九二年九月某日,英國朴次茅斯(Portsmouth)港口,聚集了數艘海軍軍艦,驕傲地等待著向遠東航行。使節團分別搭乘海軍軍艦獅子號與商船印度斯坦號(Hindostan),另外還有三艘二桅船隨行。為了向乾隆祝壽,他們還攜帶了天文地理儀器、樂器、鐘錶、毛毯、馬車、武器、船隻模型等禮品。
艦隊一路上途經葡萄牙的馬德拉島(Madeira)、西班牙的特內里費島(Tenerife),再經過大西洋,穿越赤道線到里約熱內盧(Rio de Janeiro),繞回到非洲好望角,經過爪哇島、蘇門答臘、交趾支那(Cochinchine),於一七九三年六月二十一日在香港南方的萬山群島附近下錨休息。再轉往天津的大沽口停留,等待官員引見。
繞行了半個地球,馬戛爾尼使節團訪華的主要目的,自然是希望乾隆皇帝能夠答應開放港口,以利通商。從結果論斷,使節團並沒有達成他們的願望,還讓乾隆一句「天朝物產豐盈,無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貨物以通有無」給回絕了。
雙方之間的嫌隙,源自於清廷方面要求英使覲見乾隆皇帝時,必須行三跪九叩之禮。可是馬戛爾尼認為彼此平等,如果要他又跪又叩,清廷也得派出與特使同地位官員,向英國國王的畫像行磕頭禮,不然他就只願意跪單腿。這個要求當然被中國方面拒絕了,雙方就為了這件事爭執兩個月,到最後還是沒跪。
過去我讀到這裡,總是想中國人也太驕傲了吧。然而乾隆是有其驕傲的理由,過去數百年以來都是鄰近小國前來朝貢,不管是朝鮮、日本、安南,甚至是葡萄牙人都得遵循朝貢制度。乾隆怎麼會知道世界局勢變化迅速,華夷之分已經開始轉變為邊界分明的民族國家,彼此之間還講求平等。
對於大清帝國而言,使節團的來訪,不過就是多了一個朝貢的國家,在名單上寫了「英吉利」三個字。在當時的《皇清四裔考》裡,僅形容英國是「國居西北方海中,南近荷蘭,紅毛番種也」。乾隆壓根就沒把英國當一回事,更不會知道,僅僅不到一甲子的時光,他的雄偉帝國的城牆就要讓此紅毛番種的炮艦摧毀。
雖說馬戞爾尼使節團的通商目的失敗了,不過若從科學調查的角度上看,也不失為一次成功的調查活動。其實十八世紀興起的英法新海權國家,就是仰賴全球性的科學調查活動,尤其以博物學為主。[1]簡言之,「知識就是力量」。使節團在中國的調查,當然就納入英國人的知識體系之中。此外,西方人收集的域外知識具有累積循環(cycles of accumulation)的特性,也讓中國與西方的分歧加深。在十九世紀中期的中英鴉片戰爭中,中國不只是單純敗在戰場上的廝殺,更是輸給了西方人收集知識的能力。[2]
還記得上一篇文章提到的皇家學會會長班克斯嗎?他為了此次馬戛爾尼使節團,提供了不少科學建議,也認為使節團此行目的是為了增進科學的進步。馬戞爾尼一行人沿途上的觀察書寫,並且蒐集各類動植物,包括了中國昆蟲標本,都為日後歐洲人認識中國提供了豐富的材料。
馬戛爾尼使節團抵達中國後,希望調查中國的人文風情、土壤氣候、器具製作,以及一切的動植物,想更精確地評估中華帝國的真正實力。他們一路上採集了不少植物標本,例如紫羅蘭、山楂、金魚草、木犀、鳳尾草、龍牙草、甘蔗等。此外,英國人對於中國蠶絲比較白淨,而義大利生產的就略顯微黃感到疑惑。因此也採集了桑樹標本,可惜因為保存不佳,在回國前就已經枯萎了。
儘管使節團此行並沒有專業的博物學者,不過也是有兩位從事植物栽培工作的人加入使節團,一位是由公家雇用的園丁,名叫斯特那克(David Stronach),另一個名為賀克斯登(Haxton),則由秘書斯當東本人雇用。採集的工作主要交給這兩位,例如在通州往北京這段路程中,兩位園丁放棄乘坐馬車,改騎馬以方便離隊採集植物。單單是在河北省,就收集了一百二十種植物。
蒐集植物標本固然是為了學術目的,然而更重要的因素為商業利益,尤其是茶葉,甚至在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調查項目當中列為優先。董事會主席百靈(Francis Baring, 1740-1810)在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寫信給馬戞爾尼,表示皇家學會會長班克斯已經為此行,寫了關於茶葉貿易與孟加拉耕作的備忘錄。這份備忘錄討論了運送時的箱子與土壤、以及如何為植物灑水等程序。事實上,班克斯的確對此次活動相當感興趣,他甚至在同年一月二十二日時,就寫了一封信給馬戞爾尼,信中感嘆仍無法理解中國茶葉的化學製造過程。
根據馬戞爾尼的記錄,當他們經過浙江與江西交界時,見四周種滿各類作物,在兩廣總督長麟的默許下,馬戞爾尼派人收購茶樹幼苗,希望未來能夠建立印度茶業。馬戞爾尼的私人秘書巴羅(John Barrow, 1764-1848)也有同樣記載,在江西時當地的官員任由他們採集博物學相關物品,例如植物、化石等,其中包括了茶樹。這些連同底下土壤一起採集的茶樹,將送至孟加拉培育。
馬戞爾尼到了廣東後,立馬寫了一封信給東印度公司主席,表示已經得到長麟總督的同意,取得一些茶樹幼苗,以及可增加香氣的花片。他並且在信中提及基得上校(Robert Kyd, 1746-1793),他在一七八七年印度加爾各答附近成立植物園,用以實驗如何引進外來植物。基得上校表示適宜種茶的地方,就在孟加拉的朗布爾(Rangpur)。因此馬戞爾尼把茶樹、烏桕、漆樹等幼苗交給科學家丁維提博士照顧,以最快的速度送至孟加拉總督修爾(John Shore, 1751-1834)那兒去,希望能夠種植在植物園裡。
目前不太清楚使節團採集的茶樹存活情況如何,據說後來有一些在運送過程中遺失了。當然在此之前,1780年即有少數中國茶籽從廣州運至加爾各答,一部分送至印度東北的不丹(Bhutan),其餘的則在加爾各答私人植物園裡栽種。無論如何,這些茶樹都只是實驗性質,並沒有進一步地發展,加上英國東印度公司還沒打算在印度開闢茶園,這件事只好擱置下來,直到1815年後,英國人陸續在阿薩姆發現印度原生茶樹,才又燃起建立茶園的慾望。
下一篇,我們來談談一群英國人偷偷跑入中國內地,想偷運茶苗與種子,卻被清軍轟回的笑話故事。
[1] 博物學(natural history)指的是綜合動物學、植物學、礦物學、地質學等自然科學的學問。
[2] 對馬戛爾尼使節團的科學調查有興趣的讀者,可讀常修銘的碩士論文《馬戛爾尼使節團的科學任務-以禮品展示與科學調查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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