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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卦流言如何擊垮法國的舊政權──18世紀巴黎的新聞與媒體(四)

2015-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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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越講越像廣告商了,不過我的演講還沒結束。也許我該暫停一下,先提出我的三項初步結論,釐清一下撰寫傳播史會碰到的困難,這會有助大家理解我的論點。可惜這些結論都是負面的。


首先,我認為,當我們隨意地用「印刷文化」一詞,而將口述與書寫的溝通方式分開討論,其實是不通的。這兩者在多媒體系統中緊緊相連。


其次,我不認為其中的某一種溝通模式是從另一種溝通模式衍伸出來的,這種說法讓我們變得和法國巴黎警察一樣,追蹤單線的線索試圖找出問題的源頭。訊息的散播才是重點所在──訊息的源頭並不要緊,關鍵是訊息的擴展,它如何觸及廣大的群眾,並且深植人心。這個過程是經歷反饋(feedback)和聚合(convergence),而不該視為是由上而下的滲透,或線性傳遞的結果。


第三,我認為將大眾文化與菁英文化分成兩塊領域進行討論,也會造成同樣的誤解。儘管舊政權時代的巴黎社會的確具有階層色彩,但是公眾在大街小巷裡穿梭、彼此摩肩擦踵。人群是混雜的。在進行傳播研究時,我建議各位無論是研究背景環境或是媒體形式本身,都該關注混和物(mixture)。


在解釋這幾項原則之後,我發現我還沒達成原本的目標,而所剩的篇幅並不多了。到目前為止,我僅僅描述了當時的新聞和傳播的途徑,而沒有提到民眾如何理解新聞的。最後這一步最為困難,這和讀者的接收與擴散有關。我們有許多接收理論(reception theory),但卻只有少量的證據可以說明「接受」是怎麼發生。我沒有直接解決這個問題的答案,但我發現一條或許可以繞道而解的路。


讓我們仔細再想一次路易十五撒了咖啡的那則「新聞快報」,我們如何知道十八世紀讀者怎麼解讀這件事呢?我們又沒有當時人們反應的紀錄。不過,我們可以研究這個訊息如何運作,它是如何被安插在《柏瑞伯爵夫人的軼事》(Anecdotes sur Mme. la cometesse du Barry)之中,而這本書在當時相關的文獻又處於什麼位置。這些提供了基本的資訊,能夠讓我們得知當時的讀者如何解讀時事和當代歷史。


我想用「我的法國啊,小心點,你的熱滾滾的咖啡要噴出來啦。」這個關鍵句子作為起點。這句話聽在18世紀巴黎人的耳裡,會令他們非常震驚,因為「我的法國啊」這樣的用法,會令人聯想到當時一種特別的習慣:主人在使喚僕人時,經常是使用他們的出身地做為代號。


所以情急之下,柏瑞夫人喊出的「我的法國啊」,根本是把國王叫成她的僕人。而且她接下來的話與更為粗俗,表示她的皇室光環也遮掩不了庶民的本性,因為她說出「熱滾滾的呢」(fout le camp)這句當時在妓院才會用(而非皇室)的用語。


類似的粗鄙用詞充斥在整本書中。事實上,這可以說是該書的中心主旨。《柏瑞伯爵夫人的軼事》是一本經典八卦小本子(libelle),套用了我先前提過的劇情公式:柏瑞夫人一路從妓院睡到皇宮,運用她在妓院學會的技巧,一方面重振老國王原本已經熄滅的男性雄風,一方面掌控了整個國家。


她是一個放蕩的灰姑娘,與之前所有的皇室情婦截然不同──至少和從龐巴度夫人(小名「小魚」) 以降的情婦們都不一樣。其他的情婦,撇開她們的道德不說,至少她們還算是貴婦(ladies)。


在這本書中的無數歌曲當中,有一首歌總結了這個主題,歌詞是這樣寫的:


她在街頭的日子
僕人全和她有過一腿
20個太陽向她求歡
她一口氣全收下了


Tous nos laquais l'avaient eue,
Lorsque traîant dans la rue,
Vingt sols offerts à sa vue
La déterminaient d'abord. [49]


這些話語修辭之所以奏效,其實仰賴著一個前提,就是讀者希望他們的國王還是有判斷力的,就像他們期待國王可以在戰場上英勇、在宮廷裡威嚴、在教會中虔誠。但路易十五每一項都讓人民失望,就算1745年他曾在馮特諾伊一役(按:即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中英姿煥發,也喚不回人民的崇拜。


The_Battle_of_Fontenoy,_11th_May_1745
馮特諾伊一役中的路易十五(中間騎白馬者) "The Battle of Fontenoy, 11th May 1745" by Horace Vernet - http://www.bridgemanartondemand.com/art/103224/The_Battle_of_Fontenoy_11th_May_1745_1828. Licensed under Public Domain via Wikimedia Commons.

他與法國人最愛的亨利四世完全相反。路易在本書中遭作者痛罵,並不是因為他跟不上激進份子或共和主義標準的治國智慧,而是因為他完全沒有帝王風範。因此,君主政體的墮落,成為貫穿本書的另一主旨。書中的文詞,充斥著對皇家符號的褻瀆以及對國王個人的鄙夷。例如,書中說,國王的權杖和他的老二一般軟弱無力。[50]


當時人們視國王為天賦神權、是可以用雙手醫治病人的神人。在這樣的時代,這算是非常強烈的言語。不過,如前所述,路易已經失去了他神聖的雙手,而《柏瑞伯爵夫人的軼事》放大了他的貧乏無力,將他描述成一個凡人,或是更糟,他成了一個骯髒的老男人。


同時,這本書邀請讀者一覽凡爾賽宮最私密的寢宮,觀看「國王的祕密」(le secret du roi)的,甚至是他的床笫之事,享受那偷窺的激情。因為國家大事經常就是在那裡決定的,包括舒瓦舍爾(Choiseul)的陷落、波蘭被瓜分、到被莫朴(Maupeou)大法官搞得一塌糊塗的法國司法系統.,還有所有值得被登上頭條的事件──如果當時有頭條或可以刊登新聞的報紙這回事的話。


隨著故事一路發展,每件事情發生的時候,柏瑞夫人就會斟滿國王的酒杯,把他拽到床邊,讓他簽下所有邪惡大臣準備好的條約。這類新聞報導的敘事手法,一個世紀之後會在狗仔新聞裡越發成熟。這樣的敘事提供了凡爾賽宮的政治內情,描繪了不得外揚的權力鬥爭圖畫,用祕密陰謀和皇室性生活,來降低難以理解的複雜國事。


想當然耳,這不是什麼正經的歷史,我稱之為坊間傳說(folklore)。但這樣的故事具有極大的吸引力,甚至到現在還生龍活虎。我在一份加拿大法語的漫畫裡看到「灑了咖啡」的那一短篇──雖然寫錯了情婦的名字,卻正確的指出她的粗俗舉止。我不認為坊間傳說微不足道,不足採納,相反的,我覺得該認真的看待他們。


事實上,我相信這是導致舊政權瓦解的重要因素,不過在下此結論之前,我得先帶大家回到一個我熟悉的領域:禁書的交易。這也是我前一陣子的研究題目。這個研究的主要結論,可以用以下的暢銷排行榜作為總結,也就是在法國大革命的前20年間,販售禁書的黑市裡最廣為流傳的書[51]


L'an deux mille quatre cent quarante by L.S. Mercier
Anecdotes sur Mme. la comtesse du Barry* by M.F. Pidansat de Mairobert
Système de la nature by P.H. Baron d'Holbach
Tableau de Paris by L.S. Mercier
Histoire philosophique by G.T.F. Raynal
Journal historique de la révolution opérée... par M. de Maupeou* by M.F. Pidansat de Mairobert and B. J. F. Moufle d'Angerville
L'Arrétin by H.J. Du Laurens
Lettre philosophique par M. de V--, anonymous
Mémoires de l'abbé Terray* by J. -B. L. Coquereau
La pucelle d'Or'éans by Boltaire
Questions sur l'Encyclopédie by Voltaire
Mémoires de Louis XV, *anonymous
L'espion anglais* by M.F. Pidansat de Mairobert
La fille de joie, a translation of Fanny Hill by Fougeret de Montbrun(?)
Thérèse philosophe by J.-B. de Boyer, Marquis d'Argens


這個書單上的前五名,以及打上星號的書,都是八卦小本子(libelles) 或是醜聞紀事(chroniques scandaleuses),而除了這裡羅列的書之外,當時還有更多的禁書。有關種種醜聞的文學創作成千上百,散佈整個法國,觸及每一位讀者。但今天他們幾乎完全被遺忘了。這當然是因為,對文學評論家以及圖書館員來說,這些作品根本算不上是文學作品。


但不管如何,這些八卦書籍通常有令人驚喜的文學水準,以《柏瑞伯爵夫人的軼事》來說,他之所以在暢銷書單上榜上有名,有許多因素,其中之一是因為作者的文筆相當好。梅爾伯特知道要怎麼寫一個引人入勝的故事,他的文字幽默、狡猾、讀來令人震驚、令人憤怒,是很好看的書。我非常推薦給各位。


就外觀而言,這本書也非常厲害。他是一本346頁的大型書籍,以漂亮的卷頭插畫裝飾,看起來就跟一切嚴肅傳記一樣。而有的八卦書籍比它還更精緻,包括腳註、附錄、家譜等各式各樣的文件。《路易十五的私人生活》一書則是一套4冊的朝代史,比起現代的歷史紀錄,更是充滿細節和詳盡的紀錄,全都是為了中傷王室。


此外,《革命的歷史報刊》(Journal historique de la révolution opérée)長達7冊;《英國間諜》(L'espion anglais)有10冊;《秘密回憶錄:法國文人共和國小史》(Mèmoires secret pour servir à l'historie de la république des lettres en France)則高達36冊。


這些書繪製出當時歷史發展的進程。事實上,他們也是用來理解那個時代僅存的地圖了,因為,「政治人物傳記」或是「當代歷史」,這兩種構成上述暢銷書榜的兩種基本文類,在舊政權的時代是不合法的。他們是禁書。[52] 當時的人如果想要近期的歷史發展中,尋求自己的定位,就得去找這些「八卦文學」,沒有別的方法。


他們如何在這些書籍中找到自己的定位呢?如果你讀遍八卦小冊子或是醜聞紀事,你會發現,到處都出現一些相同的特色、相同的情節,甚至一些相同的句子。這些作者使用同樣的材料,從彼此的作品裡隨意的擷取片段,就像是他們在咖啡館裡交換紙片一般。這無關乎抄襲,因為剽竊的概念並不適用地下文學,而且,這些書藉也和那些被吟唱的曲子一樣,幾乎找不到單獨創作的作者。他們都是由不同文本交織而成。


儘管這些書有著華麗的裝飾,內文卻可以簡化成幾個主題,在所有的文集中一再重複:宮廷總是越來越墮落,大臣總是欺哄國王,國王總是一次又一次辜負它作為國家領導人的身分,國家權力總是被濫用,一般平民總是在負擔各種不公不義,這包括高額賦稅、日益增長的痛苦和不滿,還有那專權、跋扈,卻又越發顯得無能的政府。


雖然每個新聞片段都自成一則獨立的篇章,像是那則灑了咖啡的故事,但每則故事都同時符合每本書的大架構,而每本書也都貼合一個貫穿所有書籍的後設敘事框架,這個主題就是:政治永遠是墮落與專制暴政的變形。


的確,我無從得知人們閱讀這些書的時候是怎麼想的,但我想,強調以下這個閱讀的本質並不算誇張:人們試圖把接觸到的資訊,放進敘述框架之中,以便理解他們的意義。這些故事提供了最引人入勝的敘事框架。透過講述、聆聽和閱讀這些故事,一般民眾得以在這個吵雜混亂的世界裡看出一些端倪。


描繪路易十五與柏瑞夫人調情的畫作,繪於十九世紀
描繪路易十五與柏瑞夫人調情的畫作,繪於十九世紀 "Benczúr Louis XV and Dubarry 1874" by Gyula Benczúr - http://www.museum.huInfoPicMore info: [1]. Licensed under Public Domain via Wikimedia Commons.

18世紀的法國讀者把各種新聞放進八卦書籍所提供的敘事框架當中,借此理解當時的政治情勢。隨著他們從各種媒介接收到更多的訊息──八卦、詩詞、歌曲、印刷品、笑話等等,人們對政治的理解透過一次次的詮釋過程,顯得越來越清楚明顯。


我的論述差不多要到一段落了,但我知道我還沒能證明我的論點。為了完成目標,我必須往兩個方向移動一點。


第一個方向,是把時間往前倒帶一些。1770年到1780年的八卦文學,其實是從一個更早的傳統下發展出來的,早於胡格諾派(Huguenot)對路易十四發動的抗議;早在八卦流言詆毀馬薩林樞機主教(mazarinades)之前;也早過發動宗教改革的小冊子,還有文藝復興時宮廷裡發展出的散佈謠言和詆毀言論的藝術。從阿雷蒂諾(Pieto Aretino,情色文學作家)所發表政治性的謠言以來,這個傳統不斷的改變、成長,最後在路易十五和路易十六的年代,推向了頂點,八卦小本子終於傾巢而出。[53]


在1787到1788年法國政府面臨危機之際,八卦小本子為民眾提供了一個框架,用來理解當時所發生的事件,而這最終推倒法國的舊政體。這是另一個我想進一步發展論述的方向,不過我得寫本書才能解釋清楚這是怎麼發生的,到底這些危機,在當時的各種媒體上,是如何日復一日被解讀的。


所以我沒有提供一個肯定的結論,而是發出了一張本票(primissory note),等待兌現。不過我希望,這篇演說能夠刺激我們重新省思媒體和政治之間的關聯──甚至是今天的政治。


雖然我對那些嘗試「以古鑑今」的歷史抱持懷疑,但是理解路易十五所在的巴黎,或許能讓我們重新認識柯林頓時代的華府。究竟美國人是如何在2000年的政治混局和媒體風暴當中,思索自身的定位?我想恐怕不是仔細分析每件事,而是從各種的政治傳言開始──也就是談論政治人物的私人生活,就像是法國人用《路易十五的私人生活》來取悅自己一樣。


想要理解這個現象,只閱讀每天的新聞日報是不夠的,我們需要回顧早期資訊時代的歷史。回到那個時代,國王的祕密會在克拉科夫樹(Cracow tree)下被洩漏出來,而各種媒體在傳播系統中彼此交織,形成巨大的力量,最後在一個政權垮台的過程中,發揮了決定性的作用。

 

原標題為〈早期資訊社會:18世紀巴黎的新聞與媒體(An Early Information Society: News and the Media in Eighteenth-Century Paris)〉,後刊載於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Vol. 105, No. 1 (Feb., 2000), pp. 1-35)。想要認識更多丹屯的讀者,可以看這裡。本文的原文可見這裡

本文作者為哈佛大學圖書館館長暨講座教授

本文譯者為密西根大學社工所畢業,現專職翻譯寫作


註釋

[48] Louis Petit de Bachaumont, the doyen of Mme. Doublet's salon, had a lackey known as "France": see Funck-Brentano, Figaro et ses devanciers, 264.


[49] Anecdotes sur Mme. la comtesse du Barry, 167.


[50] Anecdotes sur Mme. la comtesse du Barry, 76.


[51] Robert Darnton, The Forbidden Best-Sellers of Pre-Revolutionary France (New York, 1995).


[52] Despite their official function, few historiographes du roi wrote contemporary history. The exception was Voltaire, whose Siècle de Louis XV reads like a political pamphlet in comparison with his magisterial Siècle de Louis XIV.


[53] I have attempted to sketch the long-term history of libelles in Forbidden Best-Sellers of Pre-Revolutionary France, chap. 8.

文章資訊
作者 羅伯.丹屯 Robert Darnton
譯者 許智婕
校譯 陳建守、涂豐恩
刊登日期 2015-04-19

文章分類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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