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前傳︰九份的地圖之外
走離老街,遠離人群,踏上輕便路往頌德公園的方向前進。
早些日子便聽說,在離開九份老街不遠的住宅區,仍住著許多以前從事礦業工作的長者。沿著輕便路走沒幾步,便在路旁看到一間看起來頗有年代、油漆著藍綠色窗框的屋子。屋內坐著一對老夫妻,白髮蒼蒼,卻聲若洪鐘,上前攀談後,才知道這對老夫婦已是末代礦工,他們見證了山城的興衰。
重返當年 吳江山與菊子的成長經歷
吳江山,宜蘭頭城人,幼時隨著父母遷至九份,他見證了黃金山城的興,也經歷了山城的沒。
九份開採金礦初期,工作機會多,挖金礦常能一夕致富,大批人們抱著熱血掏金夢前仆後繼來到這裡,甚至連薪水較低的公務員,如:老師、警察等都會自願調來,就是想多賺點錢改善生活。吳江山的父母親和幾位叔叔伯伯,便是為了趕上採金的熱潮,舉家從宜蘭頭城搬到九份,吳江山和四個姊妹、五個兄弟也一起來到九份。
瑞芳當時人口約七萬多人,光九份便佔了四萬多。那時的房子很小,一棟房子若有五個房間,便住了五戶人家,不論一家人口多寡,吃飯睡覺全都要擠在那小小的房間裡。在這樣的情況下,為了生活,還有懷抱著致富希望,也只能忍耐著過日子。
吳江山之妻菊子也是在年幼時,隨著家人從基隆搬遷到九份。剛開始問起她名字時,她害羞的表示自己名字不好聽,後來才說出了一個以前日本人幫她取的名字:きく(菊子)。以前菊子家的經濟並不是很好,出外帶便當菜色往往是菜脯和菜頭。菊子的爸爸一個人工作,需養活太太和 8 個小孩,因此菊子和較大的姊妹們,很早就開始工作,幫忙支撐家裡的經濟,也會幫忙照顧家裡的弟妹。
「那時候生活也不好過啊!」菊子比手畫腳說道。平常煮飯都是共用一個「烘爐子」,每一戶人家需互相體諒,錯開時間輪流使用。而所謂的床,也稱不上床,就是張草蓆罷了,棉被也不夠多,往往 4 到 5 個人共同蓋一床約六尺(180公分)的棉被。生活環境十分辛苦,但是為了生活、賺錢,還是得忍耐。
人如其名穩如江山 吳江山挖礦史
1938 年,正值 8 歲的吳江山到了九份就讀國小一年級。當時一班有 58 個人,一個年級總共六個班,與今日全校只有 20 多人的情景,規模實在不可相比。
吳江山說,當時九份國小有日籍教師,亦有台籍教師,教書一律使用日文,禁止講臺語,如果有成績比較好的臺灣人,國小畢業之後可以進到學校裡面教日文。在吳江山記憶中,臺灣老師和日本老師都對他不錯,上美術課時若沒有帶蠟筆,老師都會借他。當時一班有五位組長,他就是其中一位,每次要出公差時,老師也會指派他擔任班代表。
吳江山回憶起當時的趣事,他說小學六年級時,全班畢業旅行地點是阿里山,並規定每位同學都要帶一勺米交給老師,再統一交給旅行社煮給大家吃。這是他第一次與自己的朋友一塊出遊,班上甚至有許多家境貧困的同學,一勺米也拿不出來。
吳江山國小畢業之後進入高等科(等同於現在的國中)就讀,讀沒多久就遇到臺北大空襲。當時學校全部停學,十三歲的吳江山被送去軍事訓練學校,每天由日本軍官教導操課和讀書。當年念軍事學校亦等同於高等科的學歷,念完兩年畢業後就是士官,會被調到菲律賓、日本等地方打仗。吳江山慶幸自己只唸了一年多,臺灣就光復了,沒有從軍事學校畢業,因此不用被派出去打仗。
光復後的吳江山回到九份,從事採金的工作,這一挖,就從 14 歲挖到 40 幾歲。從前臺陽礦業公司,在九份採三級分包制,任何人都可以自組公司來申請礦坑的開採權。吳江山就曾多次自組公司,跟臺陽申請進去礦坑挖礦。每一個坑門,做半年到一年,如果沒有挖到金,就會把公司收起來,到別的坑另起爐灶,或給人雇用。
當時的臺陽礦業事務所是總公司,分包給下面的公司承租,每挖到一百兩的金子,臺陽抽二十兩走。吳江山說,挖金礦的那些日子,有過賺錢亦有過賠錢,「三更窮,四更富,五更起大厝」正是九份挖礦人的寫照。
1968 年時,吳江山因為跟臺陽公司的幹部交好,得知臺陽即將要停止採礦的消息,於是跑到金瓜石的臺金公司應徵,一樣從事礦工的工作。臺金公司歇業之後,將吳江山派到臺電,民國 71 年他開始在水湳洞的臺電做機械員,民國 78 年被調到臺中五輕,民國 81 年一月一號正式退休。
黃金不夜城 奢華「小上海」
而這因黃金致富的山城,娛樂消遣也同樣令人好奇。九份產金量大,風化區也多,光是酒家就有十來間。
吳江山說,當初大家要是都勤儉度日,現在肯定都是有錢人了。只是那時工作辛苦,想要及時行樂的人挖礦完後,就去花天酒地。白天穿著破舊、烏漆抹黑的衣服出門,下工回到家,換上白色亮面長褲,戴上白色草帽,就這樣風光逍遙的去了「查某間」。很多礦工玩到白天才回來,又換上髒髒破破的衣服出門工作。
「這呀,就叫做『嫖賭應』」,形容當時的九份人,嫖妓、賭博、喝酒應酬樣樣來的生活樣態。白天的操勞加上夜間的娛樂,使得當時九份人平均壽命都不長,大多活到四、五十歲而已。
吳江山也告訴我們,當時九份可是吃的比台北好,若有新鮮的魚,絕對都先輸往九份,賣不完才送去別處,就連便當也能吃到山珍海味,正是應證了「上品輸九份,次品輸臺北」這句諺語。但生活並不是一直都這麼富裕,挖不到金子時,當然還是只能吃白飯配菜脯。親身聽著這段小上海、小香港輝煌歲月,彷彿能想像夜晚的九份老街,還是像當時的酒家亮起燈籠向人們招手開張。
昔日交通樞紐 昇平戲院與輕便路
昇平戲院就位於吳江山和菊子家旁邊,從前就是個熱鬧的地方,也是九份人們約會的場所。吳江山說,小時候看一次戲就得花三塊五毛錢,現在聽來好像很少,但對當時碾金碾了一整天,也只能賺到六塊錢的人來說,看電影是多麼奢侈的事。菊子笑說:「小時候因為家住得遠無法常來,結婚後搬到附近,便有很多戲可以看了。」
在當時,電影要放映的那天早上,會請兩個孩子拿著「講古牌」走在山城街頭,製造金屬敲打的聲響引人注意,達到宣傳的效果。也因為童工便宜,一天只要兩塊錢,因此這樣子的工作大多以孩童來完成,至今,在昇平戲院裡,依舊能看到講古牌的身影。
與昇平戲院比鄰的輕便路,現在是一條平整的柏油路,但在日治及光復時期,是兩條可以連通到瑞芳和九份的軌道,上面有以人力來推的輕便車,加上機械型的鋼索輔助。那時九份的日用品補給或是要進出九份,幾乎都是靠這條輕便路在移動。輕便車載客量不大,基本上只有四人可坐,一天車子班次也不多,這樣特殊的景觀,是老一輩人特殊的記憶,後來有了客運,交通方便後,就拆掉鐵軌,也不再使用輕便車了。
颯爽風骨 亙如金石的礦工魂
吳江山這一生與人友好,待人和善,樂善好施。年輕時九份很多人打架,都會找他作和事佬,當時就請雙方去小吃店,點一桌請他們吃,讓他們和解。以至於到現在,大家也都很尊敬他。吳江山從三十幾歲就開始當鄰長,一當就是五十年,還曾經在去年接受新北市長朱立倫的表揚。
問起是否還想要繼續挖礦,吳江山肯定的說:「當然囉!有挖金子就很好啊,沒挖到就很困苦啊!」接著他用閩南語說了一句:「挖到金金好,沒挖到金煩惱。」聽到這超乎預期的答案,我也忍不住大笑出聲。幾十年的黃金歲月,淬煉出老礦工一身颯爽的風骨,其實,懷念的理由也不過這麼簡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