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阿婆理髮廳外的木椅往鐵窗內看,只見一名嬌小的婆婆正踩著一雙厚底鞋走來走去。她先是細心地替客人鋪上毛巾和披風,接著抹上白粉,為的是讓頭髮變得服貼後,才可以從黑白分明的對比知道哪邊需要修剪。頭髮處理完後,她將肥皂水抹上鬍子刮掉,最後是掏耳朵。她走到電視前方搬來一座復古的立燈,接著開燈,調整燈罩的角度。在黃燈的照射下專注地觀察著耳內,背部拱成了九十度,偶爾輕輕拿起毛巾上的挖耳棒,接著小心地伸進去探了探,最後再拿起棉花擦一擦。她是楊美代,在現今九份僅存的一間阿婆理髮廳。
昔日風華下的繁盛理髮業
楊美代於 1943 年出生於九份,今年已經 73 歲了。因為剛出生時還是日本人殖民臺灣,所以取了一個日文名字みやこ(Miyako),而後過沒多久臺灣就光復了,日文名似乎只是一個符號,代表她安然跨越政權的交替。
楊美代的父親原先也在九號坑挖金礦,母親則是家庭主婦,專職照料八兄妹,楊美代在家中排行老四。問起她何時開始幫人理髮時,她靦腆地笑了,瞇著雙眼說:「因為小時候不會念書,隔壁兩間又都是剃頭店,所以 15 歲就被送去學理髮。」剛開始沒有說特別有興趣,就只是想著加減學一下,沒想到一剃就快要六十年了。在當時的九份,年輕人多半直到 20 歲才出外工作賺錢。
在九份淘金的巔峰時代,平均一間理髮店有五、六位師傅,光是現今的基山街上便有約莫五、六間。這樣的景況與今日相比,實在是不可同日而語。楊美代說,九份現在只剩下她還在幫人剃頭,沿路向上還有另一間燙頭髮店,之外再沒有了──不是將老房子出租他人,便是主人已經過世。
深礦工髮型師 引領流行一甲子
當年教楊美代剃頭的師傅,後來成為她的先生。結婚後他們搬到輕便路上,32 歲的她正式出師,也就是脫離原本的理髮廳,兩人自己合開一間。直到現在,四十多個年頭過去,以前的店家大多搬走,只剩下楊美代守著原來這間店幫老顧客們剃頭。
在挖金盛行的年代,來找阿嬤剃頭的大多是礦工們。下了坑後的他們穿著乾淨的白襯衫,互相招呼著:「我要去みやこ那邊剃頭啦!」楊美代的理髮廳,同時也是礦工們聯誼感情的地方,下了工沒事做,也會到理髮廳來聊聊天。
楊美代說,當時礦工們最流行的頭是西裝油頭。不大的店裡坐著好幾位礦工等候楊美代替他們打理頭髮,外頭的輕便路車水馬龍的,儘管天色逐漸轉黑,但山城的氣氛卻越發熱烈,絲毫不受夜晚所阻撓,就好像在漆黑的礦中閃耀著的黃金。楊美代嬌小的身軀有條不紊的穿梭其中,她一邊與礦工們閒話家常,一邊俐落的剃完頭後抹上點髮油,接著刮鬍子和挖耳朵,完成上九份夜生活的造型。那時,理髮廳對面是一家撞球間,再往左邊則是「查某間」(類似「酒家」)。除了當地人外,也有不少人是從鄰近的大粗坑來到九份玩或挖完礦後,順便來給她剃頭的。
當時,理髮店平均每天服務超過二十人,而今大減到剩下五、六人,今昔相比不勝唏噓。現在還會來光顧的老顧客,多半都是在這裡剃兩三代的老顧客;而她年輕時期結交的礦工好友,如今仍在世的也剩不到十位。
今昔九份的調適與轉換
「阿嬤你會想收學徒嗎?」九份剃頭的故事,即將止於這「最後的理髮廳」,我們不捨地問道。楊美代的視線從民視電視台轉了回來,摸摸頭笑著說:「剪了六十幾年了,現在也不會想收學徒了,因為沒有人想做。」
對她來說,以前的生活比起現在方便的多,在基山街上有一個菜市場,各式各樣的東西都買的到。後來因為郵局要往上遷移,菜市場才關閉,現在都要坐車到瑞芳去買菜。講到一個段落,她微微停頓了下,看著窗外像是在思考著什麼。時空在楊美代身上好像停滯了,今昔的迥然不同對她來說也就是這樣將就的過。她始終如一的待在這間理髮廳,踩著厚底鞋,以溫柔的笑容對待每位進來的人,熱情的說道「要不要坐下來喝杯水啊」,正如我們第一次的初見。
第一次見到楊美代時,剛好看到她穿著超高的黑色鞋子敏捷的替客人剃頭。後來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是嬌小的她為了配合座椅的高度,所以在剃頭時才都會穿著招牌厚底鞋。她手拿著傳統的鐵製吹風機,一雙眼睛笑成了月亮眼。按下快門的剎那,我們好像看到了四十年前,在那個九份的黃金年代,有一位叫做みやこ的少女在熙來人往的輕便路上,曾經笑著、哭著的見證歷史。
一甲子前楊美代也曾經是位少女,如今一眨眼過去,九份已不再採金,外頭的招牌也成了阿婆理髮廳。於楊美代身上流逝過的,是整個山城的時代故事,也是一生的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