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往往覺得,四書五經都是艱深難懂的經典,或者教忠教孝的道德守則。事實上,這些經典既是古人的智慧,也代表了他們的生命歷程,他們的喜怒哀樂,與現代人未必不能共通。現代人面臨的家庭問題,在上古時代的中國也曾經存在。
話說春秋初期,當時的大諸侯鄭武公娶申國諸侯之女姜氏為妻,當時的貴族婦女很少留下名字,姜氏由於丈夫是「武」公,而被稱為「武姜」。
鄭武公與武姜有兩個兒子:長子寤生與次子段,在春秋時代的嫡長子可以繼承一切,理當最受父母重視,但是,寤生卻只得到爸爸的喜愛,而被媽媽討厭。為什麼呢?傳說是寤生在母胎裡不安分,到了要生產的時候,這小子竟然先把腳伸出來,害他媽媽驚嚇過度,因此他名字的意思就是:「倒著生」,看來他爸媽還真是對這事印象深刻。
似乎是因為寤生差點害母親難產,所以武姜偏愛小兒子段,甚至多次要求老公廢長立幼。我們不知道武公如何面對夫人的一哭二鬧三上吊,但是寤生在父親的保護下,穩居於繼承人的位子。
可惜父親無法保護兒子一世,鄭武公於西元前 744 年去世,寤生繼位,是為鄭莊公。莊公即位才 13 歲,在母親幾次威逼之下,莊公只好把「京」這個地方封給段,而這一分封,讓段直接控有了比國都更大的土地,鄭國的國政與經濟陷入極大的危機。
此時,鄭國的大臣覺得不妥,向莊公抗議,莊公卻只是一擺手:「媽媽要這麼做,我也拿她沒辦法。」大臣慷慨陳詞,直指武姜跟段是未來的禍害!而年輕的莊公仍然聲色不動:「多行不義,必自斃,你就等著看吧!」(是的,多行不義必自斃這句話就從這來的。)
一味順從母親、任弟弟欺壓,莊公擺出一副溫文懦弱的樣子,就這樣過了將近二十年。別說恐龍媽媽與媽寶弟弟看不起他,就連他的大臣都替他著急,在這些年,段也大肆擴張勢力,甚至收服了西北邊境。
眼看著段一日日坐大,這簡直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大臣們聯合起來勸諫莊公處置段,以免連人民都看不起國君、跑去投靠了段。然而,莊公仍然不動如山:「不必擔心,他是自取死路。」
焦急的大臣們失望而去,但他們不知道,莊公在這二十年的忍讓也已經到了極限,他只是在等著一個時機!
而段這邊,在這二十年裡,也早就發現不管自己怎麼囂張,莊公都會吞下去,於是,他得到以下公式:
媽媽+無能的哥哥=屬於我的王位
俗話說的好:「不找死就不會死」,段,這個受《春秋》認證的中國最早媽寶,乾脆勾結最愛他的媽媽,讓媽媽開城做內應,準備聚眾進攻國都。
消息傳到朝廷,大臣們簡直心灰意冷,而他們以為莊公這次又要裝死的時候,已經 35 歲的莊公,卻突然以半澤直樹般猙獰表情宣布:「開戰吧!打下段的封地京!」
等待了二十年的霸氣外露,讓鄭國的大臣們全都嚇壞了,這可不是他們熟悉的國君呀!大臣們還來不及想通,莊公就已經發兵出征,一下子就把弟弟的軍隊打爆。段只好從京逃到鄢地,又從鄢地逃奔去了共國。這位囂張了一世的公子,最後下場淒涼,有記載說他最後被莊公所殺,也有人說他逃到共國後不知所蹤。
針對此事,《春秋》裡是這樣評論的:「鄭伯克段於鄢。」這六個字看起來普通,其實卻藏著史官的評論。史官認為,莊公故意放任弟弟擴張的野心,引誘段叛亂,借此來名正言順地除掉他,所以,不稱他為鄭公(一般的稱呼),而刻意稱之為鄭伯(鄭國的爵位),表達對他這陰險心機的不贊同(至於贊不贊同史官的不贊同,那就看各位啦)。
至於「克段於鄢」,是因為段起兵時,已不尊莊公為兄,使用克字,表示莊公戰勝段,是如同兩個國君的戰爭。這曲折幽微到幾乎不是現代人邏輯可以直接理解的撰文,就是當時史官的寫作 style。
那麼武姜後來怎麼了呢?莊公早就不爽媽媽很久了!於是,他把母親流放到潁,發誓:「不到黃泉,永不相見。」而後,莊公見到了一位孝子穎考叔,突然覺得自己實在是不孝啊不孝,但國君說的話也不可以反悔,怎麼辦呢?
潁考叔完全理解莊公那不能說的秘密,便以自身故事提醒莊公要孝順媽媽,又獻計幫助鄭莊公破解誓言:「既然說不到黃泉不見面,那就做一個黃泉來見面啊!」
於是,莊公命人掘地道至地下水湧出(黃泉出來了!喔耶!)
然後在地道和母親相見。最後得以展示母子二人和樂融融,可做為全國人民的表率,真是可喜可賀。
咦?等等,這樣就完了嗎?從家庭倫理大悲劇變成 Happy Ending?有這麼簡單嗎?母子感情破裂到這程度可以這麼簡單就原諒彼此嗎?
這麼不合常理的事,不只觀眾朋友困惑,連儒家學者都不信,南宋的學者呂祖謙就曾批評莊公之孝行是欺騙天下、心機深沉。他認為,站在政治角度來看,莊公與母親處不好,不孝的名聲流傳在外會有不良的影響,所以莊公只能和母親合演一場母慈子孝的戲。而武姜在小兒子兵敗,自己又被軟禁的情形下,只能微笑配合莊公的演出。
鄭莊公涉泉會母,到底是怎麼回事?是這對王室母子的一場政治作秀?還是他們在母子相疑、兄弟相殘之後,真的感受到親情的可貴,然後真正地悔悟?我們從現有的史料中,恐怕是無從解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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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逢源,〈左傳敘事之結構思惟──以「鄭伯克段于鄢」為例〉,《通俗文學與雅正文學——「文學與經學」研討會論文集》,嘉義:中興大學,2006年,頁247-268。
-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台北:洪葉文化,2015年。
- 呂祖謙,《新譯東萊博議》,台北:三民書局,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