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世紀初,一位突厥公主去世了,去世的地點不在突厥,而在唐帝國的首都長安。
她的本名不得而知,在突厥的稱號是「建冉賢力毗伽公主」,毗伽(Bilga)是聰明、有智慧的意思,建冉賢力對應著哪些突厥語則尚不可解。
賢力毗伽公主不是第一個在長安去世的突厥人,更不是第一位在長安去世的突厥公主。她的去世對於她的母國突厥來說,像冬天的一片雪花般無足輕重,但是在突厥長達三百年的歷史中,她離開生身之國、逝於唐都,並不是件普通的事。
嫁為北周皇后的突厥公主
在她之前的兩百年,新崛起的突厥汗國滅了原先擁有塞北地區的柔然(蠕蠕),一時之間,成為北齊與北周的最大威脅,為了討好這個北方強權,北齊與北周獻上了大批的絲綢,並爭相向突厥求親,以求在北齊北周對峙的狀況下,得到突厥的奧援。
在北齊與北周長達數年的外交攻防戰中,北周最終勝出,於是,木杆可汗(?-572)的女兒挾著突厥如日中天的聲勢,嫁給了年輕有為的北周武帝(543-578,是的,就是前陣子熱播電視蘭陵王的第二男主角...),在史書上以她最後的諡號稱她為「武德皇后阿史那氏」。
這位草原嬌客出乎意料地美麗大方,26 歲的武帝非常敬重她,卻又擔心過於親近會使自己逐漸向突厥靠攏,因此刻意地疏遠皇后,或許造成了皇后的不滿,這場帝后之間的不睦,最後在武帝年幼的外甥女竇氏(後為唐高祖之妻、太穆皇后)勸說下,合好如初。
好景不常,這段婚姻僅持續了十年,在武帝去世之後,阿史那皇后被後代新君尊為皇太后、太皇太后,由於她背後仍有突厥的奧援,即使隋文帝楊堅篡位之後也必須榮養,直到她 32 歲去世,仍以皇后之禮與武帝合葬於孝陵。
成為突厥可敦的北周公主
在阿史那皇后去世之時,不管是她的夫族或者父族都發生了激變。
首先是北周被外戚楊堅所篡,在此之前,北周因為與突厥交好,將宗室女千金公主嫁與木杆可汗的姪子沙缽略可汗為妻,沙缽略可汗死後,千金公主再嫁庶子都藍可汗。
當北周被隋所篡之後,為了拉攏突厥,隋遣使將千金公主改姓楊氏、改封大義公主。在遠離故國的草原上,聽聞著故土山河易主的消息,而且篡位之人還是北周太后的父親,千金公主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
公主心中卻常懷復國之志,在她的影響下,沙缽略可汗曾出兵攻隋。但是這次的軍事行動在隋煽動西突厥與東突厥其他可汗的分化策略下失敗,四年之後,沙缽略可汗去世了,千金公主依照突厥風俗嫁給了沙缽略之子都藍可汗。
在隋滅南朝之後,從陳後主的宮中搶來一架屏風、送往突厥,在史書上並沒有說到隋為何要送南國之物到北方,或許有一點向千金公主示威的意思,也讓她明白,隋帝國已站穩腳步、統一天下。
千金公主在屏風上寫下一首詩,這首詩就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遺音:
盛衰等朝暮,世道若浮萍。 榮華實難守,池台終自平。 富貴今何在?空事寫丹青。 杯酒恆無樂,弦歌詎有聲! 余本皇家子,漂流入虜廷。 一朝睹成敗,懷抱忽縱橫。 惟有明君曲,偏傷遠嫁情。
千金公主的感慨,有沉重的亡國之痛,或許更令她痛苦的是,她雖是突厥可敦,卻無法阻止北周的覆亡。
公主的詩很快就被間諜回報給隋,老謀深算(或是老奸巨猾)的隋文帝很不高興,認為公主是個麻煩製造者、必須除之而後快。於是,當東突厥的啟民可汗來求親時,隋文帝再次使用了殺人不用刀的離間之計:「要求婚可以,去殺了大義公主吧!」
於是,啟民可汗就去說服了都藍可汗,殺死了千金公主,成功地娶了隋的宗室女安義公主,安義公主在兩年後去世,隋又再將另一位宗室女義成公主送往突厥。
從這個通婚圖裡可以看見和親的公主們大多嫁過幾個丈夫,其實這是因為遊牧民族有「收繼婚(Levirate marriage)」的婚俗,即繼承家業的兒子或弟弟,可以繼承上一位家主的妻子們(除了生母之外),和親的北朝與隋公主們無一例外地延續了這個傳統。在漢地的價值觀中,「收繼婚」被認為是一種野蠻、不文明的風俗,以致於早年的和親公主們(尤其是漢代)並不樂意遵從。
在漢人評論此事時,大多抨擊「收繼婚」是「亂人倫」、「禽獸行」,但是在遊牧民族的考量中,漢人所在意的「亂人倫」或者「禽獸行」所暗示的性關係,恐怕不是「收繼婚」之所以存在的理由。
從遊牧民族的生活型態來看,家庭中的分工是有必要的,倒不是說女性不能放牧、從事粗重工作或者廝殺,而是遊牧生活本身就是非常辛苦的生活模式,必須要分工合作才能周全。倘若只有一個人(不論男女)要獨立生活,日子會相當不容易,可能只能擁有十來隻、頂多數十隻羊、幾隻牛跟一兩匹馬,除了放牧之外,日常生活裡,還需要擠羊奶、取水、煮飯、採集、拾柴或者撿大便來當燃料、縫紉、紡羊毛......等等,還不包括剃羊毛或者宰羊等不定時又需要在短時間完成的工作。
因此,就算不是「收繼婚」,一個沒有成年子嗣的寡婦還是會改嫁,以確保她的牧場與財產可以有人來協助管理。男性也是一樣,少年們會很早成婚,如果妻子去世也會很快再娶,以保障家庭中有另外一位幫手。
而「收繼婚」使屬於死者家族的財產不會分散,一方面是妻子帶有聘財,倘若因為丈夫死亡離開夫族,這些東西也要帶走,財產使她可以找到新的丈夫,夫族有時是不願意失去這筆財產。另一方面是繼承者繼承的不會只有財產,也包含了死者的責任、就是照顧他的家屬,收繼婚是確保了死者的妻兒會有另一個男人來照顧。當然,實際上有沒有可能厚待自己妻子而排斥亡者的妻兒?絕對有可能,但是這就很看個案了。
換言之,「收繼婚」是一種選項、而不是絕對。妻子的家族如果許可,妻子也可以離開夫族,但是在遊牧社會中,婚姻是兩個家族、甚至兩個部族的聯繫紐帶,有很現實的利益考量,妻子的家族未必就願意接納女兒重新改嫁或者回到家族之中。
西突厥曾經有位公主嫁到高昌國,高昌王去世後,其子即位,這位深受漢地文化薰陶的新王並不想再娶繼母,但是西突厥遣使要求新王遵守突厥的風俗,於是新王也就再娶了繼母。
回過頭來說,北周與隋的公主所面臨的「收繼婚」並不只是「亂人倫」的問題,更重要的是,當可汗出征時,可敦就擁有治理的權力,公主們所帶去的人馬與她在突厥建立的勢力,將有助於她的母國處理與突厥的關係。
歷史再次重演......
突厥的第一位可汗伊利(土門)可汗決意要東征時,將西邊的故土交給弟弟室點密管理,隨後就起兵攻擊柔然,取 得了整個蒙古高原。而室點密帶則向西邊進攻,攻下中亞,並透過粟特人與更西邊的東羅馬聯繫,試圖征服波斯。雖然室點密的領土也很遼闊,但是他仍奉兄長為尊,稱西面可汗,他的領土原先也不稱西突厥,而稱為十箭,這是因為他有十個最主要的部族為他效力的關係。從此之後, 由伊利可汗的子孫掌管東邊,室點密的子孫掌管西邊。
不過遊牧汗國的幅員遼闊,無法如定居的農業帝國一樣編戶齊民,部落與部落之間的距離通常很遠,有相當高的自主性,所以突厥曾經分出四面可汗,由各個小可汗管理某些部族,奉大可汗為主,但是這個體制很快就遭受到挑戰。因為遊牧汗國崇尚實力,當繼承順序變動時,就產生了摩擦。原先本就分作東西兩部、以東為尊的突厥汗國,在六世紀一分為二,變成了東西突厥。東突厥內部的小可汗們也因為繼承的問題,產生衝突,種下了不合的種子。
在這些衝突中,除了東西兩部原先的問題,亦可見隋帝國君臣離間雙方的痕跡。在這場外交戰爭中,隋成功地分化了突厥,致使內鬨,讓突厥在與隋的戰爭連連失利。不過在文帝之子隋煬帝的時代,甚至一度被東突厥包圍,只好向遠嫁去突厥為可敦(可汗之妻)的義成公主求救,在義成公主傳假消息的狀況下、調走了突厥大軍,因此解圍。
隋末天下大亂,群雄逐鹿,隋煬帝的遺孀蕭皇后帶著尚在襁褓的皇孫北上投靠突厥,由於義成公主在突厥多年,先後嫁給四代可汗,頗具威信,在義成公主的協助下,蕭皇后與隋的舊臣建立了小朝廷,矢志復國。
隋末之時,有意問鼎中原的唐高祖李淵為了安撫東突厥也不得不先稱臣,換取時間。但是當唐帝國逐漸坐大之後,東突厥轉而支持中原的其他勢力,並造成了唐後方的壓力,致使唐高祖不得不派出太子前去防守。
玄武門之變後,或許是太子的勢力潰散,使東突厥認為有機可趁,因此集結大軍攻破了唐帝國的北境,一路殺到長安城外,最後,剛登基的唐太宗不得不親自上陣與東突厥的可汗們談判,史稱「渭水之盟」,雖然史書上說唐太宗以大義名分等等斥走了突厥大軍,事實上卻是付出了非常龐大的代價。
武德末年,突厥至渭橋,控弦四十萬。
太宗初親庶政,驛召李衛公問策。時發諸州府軍未至,長安居人勝兵者不過數萬。突厥精騎騰突挑戰,日數十合。
帝怒,欲擊之。靖請傾府庫,邀其歸路,帝從其言,突厥兵遂退。於是據險邀之,遂棄老弱而遁。獲馬數百匹,金帛一無遺焉。
——《唐語林》,卷五
唐帝國的擴張與突厥人的歷史記憶
在此之後,唐太宗決意以遠交近攻的方式,扶持與他早有舊誼的西突厥貴族為可汗,穩住本就與唐交好的西突厥。並積極地籌劃攻破東突厥的戰爭,他首先分化當時的可汗與小可汗叔侄,630 年,大將李靖率軍攻破東突厥,殺了義成公主,將隋與東突厥的皇室通通帶回長安,結束了唐太宗視為眼中釘的東突厥政權。
這場戰爭在唐帝國的角度上,無疑是一場榮耀的勝利,宮廷中舉辦了盛大的慶功宴,當時還在世的唐高祖(內禪為太上皇)召集皇族,為了歡慶他們終於一雪前恥,太上皇李淵親自彈奏琵琶,在他面前,洋洋得意的唐太宗欣然起舞。
但是唐的榮耀,看在東突厥的遺民眼中,是奇恥大辱。
這種恥辱讓東突厥的遺民甚至試圖刺殺唐太宗,於是唐太宗將他們趕出長安,送往唐帝國的北方邊境。
可是突厥人並非一般的部落,他們曾經有過光輝燦爛的歷史,並且有著極強的民族意識,他們並不願意做唐帝國的獵鷹或者看門狗,一代又一代,自唐帝國消滅東突厥以後的五十年間,突厥人不斷地試圖復國,但是復國的結果卻是東突厥的王族們逐一凋零,而原先隨之內附的突厥民成為唐帝國的馬前卒。
在唐的史書中,突厥人被指為忘恩負義之輩,但是在突厥人的回憶中,這是一段被奴役的歷史。
在唐人那裡的伯克們擁有了唐人的官銜,並聽從於唐人可汗,為他服務五十年之久。
為了唐人的利益,他們向東,即日出之處,一直征戰到莫利可汗之地;向西則遠抵鐵門。
為了唐人可汗的利益,他們征服了許多國家。(耿譯:把其國家和法制交給了唐朝皇帝)
然後,突厥的普通民眾如此清楚地說道:
「我們曾是一個擁有國家的民族(illig bodun ärtim, 耿譯:我曾是有國家的人民),但如今我們自己的國家在哪裡?我們是在為誰的利益征服這些地方?我們曾是一個擁有自己可汗的人民,但如今我們自己的可汗在哪裡?我們現在在為哪個可汗效勞?」
他們這樣交談以後,就又成為漢人可汗的敵人。
但是,在與他為敵之後,他們未能將自己很好地組織起來,因此再度屈服。(耿譯:他們未能自立,重又內屬了。)
唐人根本沒有考慮突厥人曾其為之效力甚多,卻說道:「我們將殺死突厥人,令其絕種。」
突厥人遂有被殲之虞。——毗伽可汗(?-734)刻在〈闕特勤碑〉上的話,西元731年、唐玄宗開元十九年
這段話是突厥視角出發的歷史記憶,對於習慣了漢文史書視角的讀者而言,可能覺得無法接受,尤其大部分的課本或者讀物中都認為唐太宗奔襲東突厥的行動是唐帝國欣欣向榮、威加海內、澤被四方的英明舉措,但是當我們讀著這段由突厥的後裔重新立國之後對於其先代的回憶時,也可以感受到突厥遺民與唐帝國之間緊張的族群問題。
在這種氣氛下,一個新的遊牧汗國即將崛起。
本文中〈闕特勤碑〉漢譯採用芮傳明與耿世民二位先生的譯本,由於其中有些語言學上的爭議,以作者的能力無法評斷,所以在有異議之處並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