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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論自由能夠讓社會進步嗎?百年之前,一位中國翻譯家的理想

梁曉遴 2016-03-21

晚清著名思想家和翻譯家嚴復,是近代中國以自由人權立論的著名學者。甲午戰爭慘敗後,嚴復先生深刻體會到,只有「自強」,才能「保種」。他透過對達爾文(Charles Darwin)、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和斯賓塞(Herbert Spencer)相關演化學概念的理解,在取其精華棄其糟粕之後,將「自強保種」的訊息帶給處於亡國邊緣的晚清。


從 1895 年初,嚴復在天津《直報》上發表〈論世變之亟〉、〈原強〉、〈闢韓〉、〈救亡決論〉等數篇重要文章,開始談到他們眾人。在 1896 年開始至 1898 年左右兩三年間,嚴復翻譯了赫胥黎的《進化論與倫理學》(Evolution and Ethics),並將之命名為《天演論》。


很多人談起嚴復,便會聯想到信達雅、演化論等等。然而,嚴復的《天演論》,原來是近代言論自由觀的始祖。


《天演論》封面與嚴復所撰之序文
《天演論》封面與嚴復所撰之序文

在詮釋嚴復的自由人權觀前,我們先理解一下何謂「自強」。


「自強」一詞,或者可以說,本是一個從簡入繁的概念。


嚴復透過《天演論》的翻譯,帶出天演進程中倫理關懷和抑制競爭的重要性,從而帶出「最適者存」(此乃嚴復翻譯,日譯為「適者生存」)的定律。


那如何成為「適者」?


就是要透過教育,培養「民力,民智,民德」,最後達到自由與人權。


貫穿嚴復的著作,可以看到《天演論》自強之終極目標,就是指他 1903 年翻譯自穆勒(John Stuart Mill)《論自由》的《群己權界論》中所說的自由與人權,即西方富強的本源。因此,只要根據這設計藍圖,最終能夠自強,甚至邁向富強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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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勒(John Stuart Mill, 1806-1873)與 1859 年出版之《論自由》 (來源:維基百科)

那麼,我們先來看看作為推進自強的背後動力──「天演」的深層意義。


「天演」原理

嚴復認為,只有透過教育,強化民力、民智和民德來認識並實踐自由人權,就能夠自強。而天演的重要性,就是在於表達萬物進化是一條會通中西的定律,即《天演論》中「貫天地人而一理之」。


因此,要先找到「貫天地人而一理之」天演原理,就能傳授使西方富強的根本要素的理學。


從斯賓塞關於社會達爾文主義的著作中可以看到,他說明了一切的發展,都是由簡至繁,並適用於萬物──從星球的形成到國家治理,從農商軍事到語言文學,都是按照這一規律運行的宇宙觀。以嚴復的文字來表達,便是「以天演自然言化,著書造論,貫天地人而一理之」。


這個令嚴復不斷重提的宇宙運行規律,包含了自然和人類的規律變化。而所謂「人類的規律變化」,所指的是包括人類由「草昧」(野蠻)到「文治」(文明)的過程。


而更重要時是,嚴復認為,人類演進的過程中,當中包含了承托和承接著人類變化規律的人間互相關懷倫理現象,例如相愛互助「天良」、團結 (「保群」)、同情心(「善相感通」)等。換言之,與動物進化最主要的區別,是人類在演進的過程中,會衍生中倫理關懷;而倫理關懷,亦是扶助進化發展的重要元素。


因此,兩者是密不可分的。


系統一點說,由於受到《易經》的影響,嚴復將其中分別代表義理和象數兩個體系的宇宙規律性結構和關懷道德形上學,融會貫通到赫胥黎的自然觀裏去。


即是說,嚴復所創的「天演」,當中是包含了大自然演變和其衍生的倫理關係。因此嚴復將《進化論與倫理學》(Evolution and Ethics)譯成《天演論》,就是將有「進化」(Evolution)和「倫理」(Ethics)兩者結合之意。


然而,嚴復了解到,大自然由物競和天擇所產生的演變(即「天行」),必然會像自然界動植物間產生更多的生存競爭一樣,最後反造成亡國滅種的危機。


要抑制這些競爭,便要以「人治」(倫理的力量)來「反此天行」,即以教育來培養「民力,民智,民德」三者,才可以抵抗「天行物競之虐」。這就像嚴復所舉的例子「張弓」 ──「張弓者之兩手也,支左而屈右,力同出一人也」,左手要張弓右手必然要屈弓,與之抗衡,才能射出弓箭的道理一樣。[1]


而在這個互相抗衡的環境下,所衍生出來並予以維繫的支持點,就是建基於「輔相匡翼之,俾克自存,以可久可大也」(大意是指互相輔助,使能夠克復自存,就能夠長存壯大)這種強烈的倫理關懷。


因此,「天演」所帶出的訊息,就是以國民的倫理原則為本,互助關懷團結奮鬥,並且抑制個人的私心和鬥爭,特別是國內的生存競爭,並透過「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來「自強」,才能在物競天擇的國際環境下「保種」。


那如何自強?


文首提及,甲午戰爭後,嚴復深刻體會到西方強大的關鍵並不僅在於船堅砲利、經濟政治或任何制度層面上的獨特之處,事實上是在於中西文化中對現實完全不同的認識與體察。嚴復承繼前人的說法,認為歷史變化最根本的原因,是在於對世界潮流和趨勢的不同認知(嚴復在〈論世變之亟〉所說的「運會」)── 中國「好古而忽今」的退化觀,和西方「日進無疆」的演進史觀。基於思想體系與史觀的截然不同,因而形成中西文化上根本的差異。


因此,只要找出問題根本,配合西方致強的本源,並能以會通中西作為行銷(marketing)宣傳,即斯賓塞「貫天地人而一理之」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強調進化思想在人類社會發展進程中作用的核心價值「天演」,就能找到「自強」之法。


究竟什麼能夠「貫天地人而一理之」,並會通中西?嚴復認為,《易經》 中「坤」-「其靜也翕(聚合)其動也闢(排斥)」的道理,[2]即萬物由混沌至生生不息的宇宙觀,本來就是斯賓塞的宇宙創生演變和天人關係的天演觀。


因此,透過中西之學的互通之處,找出能夠貫穿兩者的最高學理,嚴復相信,這是能夠解決晚清所面對的危機,並替中國未來指引出正確方向的法門。


事實上,嚴復採用此策略之目的,除了希望破除文人學士對夷夏之辨的守舊觀念,以便更容易使他們接受西方學說之外,他本人是希望,在當時「西學中源論」和「中體西用論」非常盛行之際,透過《天演論》中會通中西的構思,來匡正這些想法。因此可以說,《天演論》就是將使西方富強學理帶進晚清的鑰匙。


總括而言,找出中國不進的核心原因,並同時又將儒家與嚴復認為使西方(主指英國)致強的自由人權結合在一起的想法,透過不鄙視不打倒中國文化的推銷手法,將《天演論》的深層意義灌輸給廣大國民,就是《天演論》的苦心。


湯瑪斯·亨利·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 1825-1895),英國生物學家,因捍衛查爾斯·達爾文的演化論而有「達爾文的鬥牛犬」(Darwin's Bulldog)之稱。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湯瑪斯·亨利·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 1825-1895),英國生物學家,因捍衛查爾斯·達爾文的演化論而有「達爾文的鬥牛犬」(Darwin's Bulldog)之稱。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進化」的不同詮釋

那「進化」之意又是何解?首先簡介一下「進化」一詞的歷史。


根據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黃克武先生在〈何謂天演?嚴復「天演之學」的內涵與意義〉一文所指,[3]「進化」一詞,大約始從 1877 年,由西方學者到日本教學,並將進化論與社會進化論介紹到日本學界。


「進化」一詞,最早於 1878 年,當時在剛創辦的東京大學擔任籌組法理文學部的加藤弘之所主持的《學藝志林》 中出現。


據黃克武先生所指,日文「進化」一詞要到1897 年初《時務報》一文才傳入中國。[4]然而,1898年不僅是《天演論》正式出版的一年,此前在嚴復的其他著作中,例如 1895 年發表於《直報》的〈救亡決論〉和 3 月的〈原強〉,甚至在 1879 年康有為的詩中「世界開新逢進化,賢師受道愧傳薪」,就已經出現。[5]


那麼,嚴復的「進化」,與日譯詞的「進化」,究竟有沒有分別?


嚴復的「進化」,是指透過西方學習來「教化」、「同化」、「開化」,[6]使「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這是人類社會進步到文明、教化與治理良好之狀態,當中包含了人類在物質、組織與精神上的各種成就。


而日譯新詞「進化」所泛指的,是達爾文理論中自然與社會之演變,有時又與「進步」同義。當中更重要的是,同樣作為對野蠻到文明之過程社會的描述,但日譯「進化」對吸取西方文明的取態,不僅倫理關懷含量較少,而且較為主動和激進。


簡單來說,嚴復的「天演」和「進化」分別指為透過大自然進化,來突出人類演化過程中的「倫理」價值和人類社會發展;而日本的「進化」則含有主動和激進地使文明進化,以突破強弱階級之意。


不偏不頗之難 – 詞彙選用的取捨

對於兩國對「進化」的詮釋,日本思想界認為,以嚴復《天演論》所代表的,是中國「進化」是弱者立場;而以加藤弘之為首的進化論所代表的,是日本「進化」的強者立場。他們肯定競爭的合理性與「優勝劣敗」的必然性,並且強調促使進化需要「服從性」與「協力一致」。當然,此種加藤弘之等人的「強權論」式的進化觀,跟日本往後發展的主體思想有密切關係。


因此,在翻譯進化論相關的詞彙中,我們可以理解到為何日本會將「struggle for existence」和「natural selection」分別譯為「生存競爭」和「自然淘汰」,而嚴復卻譯為「物競」和「天擇」,與及日本將「survival of the fittest」譯為「適者生存」和「優勝劣敗」,而嚴復卻譯為「最適者存」的背後原因。


頗為有趣的是,由於嚴復的高傲自負和戰後對日本民族主義的不滿,他對日譯新詞有很大保留。嚴復始終認為,以他漢語的造詣,絕對遠遠超過彼邦那些自命不凡的家伙。[7] 例如在翻譯「society」一詞時,嚴復認為「群」字更接近西方的「society」作為一個社會集團而不是一個社會結構的概念,因此嚴復反對使用日譯新詞「社會」,而採用了帶有傳統概念的「群」。


因此,在他看來,無論從用詞的廣義概念上還是個人觀感上,「天演」一詞還是最為適合。


然而諷刺的是,後來隨著放棄以古文作為翻譯工具和中國大批學生留學日本,日譯新詞已成為一股熱潮,大部份嚴復所創造的新詞包括「天演」,都難逃詞彙上的「適者生存」- 淘汰的厄運。


日本進化論在後來傳入中國後,使中國對進化的思想逐漸產生激進元素,儘管具有倫理關懷的「天演」仍然反對日本思想家如加藤弘之等人的「強權論」,可是嚴復的「天演」觀念卻逐漸被日譯的「進化」所影響和取代。


1909 至 1911 年,嚴復在北京出任「審訂名詞館」總纂進行統一譯名的工作。 在 1911 年至 1912 年的譯名統一工作中,嚴復將「evolve」確定為結合了「天演」和日譯的「進化」,而出現「進化天演」一詞,此後兩者的「進化」概念才結合為一而不加區別。[8]


加藤弘之(c.1836-1916),日本的政治家、哲學家、啟蒙思想家,
加藤弘之(c.1836-1916),日本的政治家、哲學家、啟蒙思想家,主張競爭的合理性與「優勝劣敗」的必然性,並且強調促使進化需要「服從性」與「協力一致」。 (來源:維基百科)

富強之本 – 言論自由

正如上文所述,嚴復認為,使西方富強之源,就是在於自由人權能夠充分發揮,而非僅限於表面的制度。亦就是這些細微的觀察,造成了嚴復與康有為和梁啟超的巨大落差,使他成為近代中國啟蒙思想家中,真正體悟西方人權憲政底蘊和價值的第一人。


對於穆勒所指「思想自由是通向真理的惟一道路」,嚴復認為,他相信作為西方致強之學的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亟須一個思想自由的環境,才能得到發展。


而這個環境的奇妙之處,就是能夠促進個人的自我利益,並且在一個受保障的環境之下,將這些個人利益由社會轉化為集體利益。而正正就是這種受保障的環境和可以任意自由的追求,引導了大眾認識個人與社會利益的一致性。


既然,作為自由人權之一的言論自由那麼重要,那言論自由怎樣透過天演來促進發展?


恰好,在一個思想言論自由的社會裏,大眾以開放態度的爭鳴和討論,產生有益的言論,並將最適合的意見保存下來,這就是開放社會自由言論之進化。這不但是使人類智能得以不斷進化的重要元素,亦同時是「貫天地人而一理之」這宇宙規律在言論上的一大體現。因此可以說,嚴復的《天演論》,為他往後其餘七篇翻譯提供了重要的理論依據。


結語

維繫言論自由的健康發展,從嚴復看來,他主張以開放的態度來接受外來知識,並且極力反對「西學中源論」和「中體西用論」這兩種沙文主義含量極高的理論,全面否定任何種類的排外主義。[9]


他相信,「只有攜手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並對社會關懷,言論自由才能健康發展,並成為大眾利益的載體。那麼,社會才會真正興盛富強。」


「須知言論自繇(由),只是平實地說實話求真理,一不為古人所欺而已。二不為權勢所屈而矣。使真理事實,雖出於仇敵,不可廢也。使理謬事誣,雖以君父,不可從也。此之謂自繇」,嚴復百多年前,娓娓道來民眾自強不息的苦心,看來在百多年後的今天,依然管用。




[1] <何謂天演?嚴復「天演之學」的內涵與意義>,黃克武著,18-24 頁。


[2]<嚴復與《天演論》的接受、翻譯與轉化>,第 8 頁。


[3]<何謂天演?嚴復「天演之學」的內涵與意義>,黃克武著,第 24 頁。


[4]<何謂天演?嚴復「天演之學」的內涵與意義>,黃克武著,第 28 頁。


[5]<何謂天演?嚴復「天演之學」的內涵與意義>,黃克武著,第 25 頁。


[6]《進化論與中國激進主義》,吳丕著,第 89 頁。


[7]《尋求富強》,本杰明史華茲著,第 63-64 頁。


[8]<何謂天演?嚴復「天演之學」的內涵與意義>,黃克武著,第 33 頁。


[9]《尋求富強》,本杰明史華茲著,第 100 頁。

文章資訊
作者 梁曉遴
刊登專欄 顯微鏡下看歷史
刊登日期 2016-03-21

文章分類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