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安海鎮上的鄭家大宅前忙碌非凡,大隊軍士在府衙外的廣場上列隊,衣甲鮮明、旗幟嚴整。鳥銃手、弓箭手、長矛手分行別列,隊伍前端還擺著二十架佛郎機砲。
主街彼端忽然一陣騷動,看熱鬧的人群口耳相傳:「巡撫大人來了。」遂都蜂擁而去。眾人到了街口一看,官員行進的行列正遠遠向著鎮上過來,最惹眼的是兩百名爪哇黑人鳥銃手,在隊伍最前方扛著式樣劃一、裝飾精美的鳥銃,在晨光下精神抖擻地齊步走著。後方接著一陣馬隊,清一色白袍白馬,馬上之人無不意氣昂揚、衣襟帶風。鎮上人們知道鄭芝龍外出時必做如此陣仗,混在裝扮相同的隊伍中好叫人無法認出他來。但奇妙的是,今日在一團雪白之中,卻有一個打扮樸實的矮小老者,騎著匹黑瘦騾子,顯得兩人極不相襯。
鄭芝龍確實便在馬隊中,與那老者並轡而行。他眼看將到鎮上,揚鞭高呼:「鳴鑼、開道!」那老者隨即道:「不必,不必!」一邊作勢阻止。
鄭芝龍笑著對老者道:「張大人忒也謙抑了,方才請您換馬您不肯,換轎也不肯,這會兒到鎮上,總該讓導子開開道,令鄉野小民們瞻仰一下撫台大人威儀,也是朝廷體制嘛。」
「德化黎民,原不單靠威儀。我這次來,一路上輕車簡從,為的就是不要驚擾地方,徒增小民不便。」巡撫張肯堂道。
鄭芝龍一臉沒正經地笑道:「大人愛民之心是好的,可咱們安海地方偏鄙,平日不常有甚麼大官來,敲鑼喝道一番不過圖個熱鬧,小民們也樂呢,哈哈。」說著揚鞭一揮,隊伍前面的「肅靜」、「迴避」、「廣東潮漳署總兵右都督」等牌子霎時高高舉起,同時大鑼也敲打起來,張肯堂待要制止已然不及。
隊伍張揚地穿過安海鎮街,來到鄭家大宅。福建巡按李嗣京和撫標參將林文燦已在宅門口等候多時,連忙迎了上來。鄭芝龍和張肯堂下馬與二人招呼已畢,一身戎裝的馮聲海和施天福從行伍中閃出,單膝跪參,一面高喊:「潮漳總兵麾下諮議參軍馮聲海、參將施天福,參見巡撫大人!」隊伍頓時跟著齊聲暴喝:「參見巡撫大人!」李嗣京被這陣仗冷不防嚇了一跳,轉頭看時,卻見張肯堂面色平和,微笑道:「馮參軍、施將軍請起。」又對鄭芝龍道:「鄭帥麾下軍容壯盛,名不虛傳。」
鄭芝龍見鄭森道旁立等著,招手叫他過來,為張肯堂介紹道:「張大人,這是小兒鄭森。森兒,見過撫台張大人。」
鄭森上前恭恭敬敬地一揖道:「南安縣生員鄭森,拜見老公祖。」
張肯堂見鄭森文質彬彬、謙恭有禮,渾不似鄭芝龍飛揚跋扈,不像是一般富貴人家子弟混個閒功名的。又見他中氣十足、精神飽滿,也非一般文弱書生可比,不免略感好奇道:「哦?你沒有跟著鄭帥學習弓馬武藝,倒入了學?」
鄭芝龍道:「弓術甚麼的他還肯隨便練些,要他學行軍打仗卻是千難萬難。」
鄭森道:「『射、御』也屬六藝,聖人許之。然丈夫生世,自當以天下為己任,循正途以效國事。」
張肯堂微微一笑道:「有此抱負,甚好,甚好。赴過鄉試沒有?」
「學生十五歲進的縣學,上年十九歲初赴鄉試,未能得中,慚愧得很。」
「你還年輕,不必心急。」張肯堂溫言鼓勵道:「以你資賦志向,科名只是遲早之事,且在修身功夫上多用力些。」
「是。」鄭森慎重地點頭。
「那還得撫台大人多多提攜了,」鄭芝龍洪聲笑道:「科考這檔子事,人都說場中莫論文,哪怕文章寫得花團錦簇一般,沒遇上投緣的主考也是取不中的。實在還是要有個好老師,後台硬才是道理。不如,森兒就跟著撫台大人讀讀書,多請教請教?」
鄭森聽得這話,背脊一陣冷麻,他絕無攀附倖進之意,父親這麼一說卻顯得今日拜見別有所圖,但又不好當面反駁父親,正在想著怎麼接話才得體,張肯堂已正色道:「公子天資聰慧,他日自能高中的。國家掄才取士,非張某能干礙。」一番話說得鄭森面上發熱,微感羞愧,忙道:
「老公祖是海內文宗,若蒙指點自是學生之福,學生不敢另有他想。」
鄭森看著張肯堂,見他鬚髮蒼蒼,儼然溫然,確是碩學有德的長者風範,不由得心生好感。
但鄭森知道這位福建巡撫和父親有些過節。張肯堂幾次檄調鄭芝龍,芝龍都相應不理,頗令張肯堂戒心。有一次鄭芝龍收服一群海盜,總共五十餘人,通報張肯堂說要留在標下當作親兵,張肯堂回覆道:「剿寇,元戎職也,未有朝命而擅受降,不可!」還將此事上奏朝廷,招來一道嚴旨,將這群海盜悉以論斬。鄭芝龍不肯在江湖上失了信用,竟私下另外抓了一批不肯聽他指揮的山寨寨民斬了湊數。從此對張肯堂更加不滿。然而兩人今日會面,一時看來倒還和氣。鄭森有點拿不準父親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