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大學的第一個理由就是要學習思考;雖然陳腔濫調,但它仍是事實。
所謂的思考不單是指學科所需的心智技巧,也是對事物抱持懷疑和探求實證的習慣。學著思考就是要你不去仰賴別人給的答案,別把事物視為理所當然,如此才能得到屬於你自己的結論。
在學習之前,你得先進入空杯狀態。你並不是以一張白紙的狀態進到大學來的;從出生以來,各種思緒和情感,各種偏見、迷思和假設、價值觀,已經刻寫上去。借用艾倫.布魯姆的句子:
你的靈魂是一面鏡子,映出周遭的一切。
指導新生課程時,我發現學生們能夠對任何主題發表立即的意見,想來是他們習慣使然,讓他們急著把解答套用各種事情上。(此一現象倒也不只發生在十八歲的孩子身上。)
社會常讓置身其中的人看不見它的真實面。我們活在各式各樣的宣傳策略裡:廣告、政論、時事報導、流行文化、黨派陣營階級,甚至是網路社群日復一日交換的無聊動態;從親友之間勸慰的白色謊言,到我們的自欺欺人,都是為了消除自覺的威脅。柏拉圖稱之為doxa ;意見或臆見,是強而有力的,足以在任何人心中發揮影響力。
真正的教育(屬「人文博雅」),首要之務是提升我們的層次,使我們脫離doxa 的影響力,同時也學會辨識它、質疑它,思考因應它的對策。
在施教者這一側,馬克.艾德蒙森曾自述十七歲時如何蒙恩師提點,使他免於淪為一個不懂得思考的人,從而改變了他的人生。
這位恩師所使用的方式正和蘇格拉底相同,便是在問答與對談中重複學生的意見,或是逼學生再一次自問自答。作老師的把主題拖到亮光下,叫學生自己設問攻防或旁加觀察,他再逐一擊倒,藉批判性的機智來呈現該主題的真貌,如此培養學生的知性。
重點不在於用學生的意見來取代老師的,而是把老師的佯攻轉化成陌生、侷促且充滿懷疑色彩的情況——這才是教人如何思考,而非思考什麼。
為何讀大學?
持否定觀點的人常說大學「不是真實的世界」,但那正是它的強處。在大學的數年之中,你可置身於真實世界之外,也能放下家庭和就業的包袱,用超然的角度去觀察並深思。
它讓學生有「預先的機會,」學者安德魯.德班科(Andrew Delbanco)直言,「在被生活壓力吞沒之前,有一番思考與反省。」你也可以像艾德蒙森那樣在高中時就開始思考人生,前提是能夠擺平來自家庭和學校的升學壓力。
大學的特殊之處在於學生的年紀:站在成年的起點,卻不必受到那麼多成年社會的束縛,在人生正式開展之前有一個自由的空檔。所以它帶著夢幻和冒險的浪漫色彩,學生們還能從中獲得一些好處。好處之一就是「教授」。
理論上,你可以自力學習如何思考,但那樣的效率不佳,容易有閉門造車的後遺症,而教授可以從旁提點,像是假設情境、增加切入問題的角度等等,使你思慮周全,能夠在精準、按部就班的規範下顧及必要性。
我的恩師卡爾.克魯伯(KarlKroeber)便曾經描述這個角色的首要使命不只是促使學生發現自己「內化最甚的預設立場」,更包括「最激昂鼓躁的內觀,而那多半會發展成謬誤。」你總是會希望有個人能在你犯錯的時候來說一聲。
同儕也是大學能給你的另一個好處。你們平起平坐,能共同質疑或為任何主題而辯論。「深夜哈啦大會」常是許多人最難忘懷的大學生涯片段,學生們總在這時恥樂參半地聊些違反智商的東西。
話說回來,教室和寢室其實是同一根棍子的兩端,前者把觀念放進你的腦袋,後者使它內化;你在前者必須嚴謹,但在後者釋放壓力。作家路易斯.拉朋(LewisLapham)這麼寫道:
如今回憶起來,我在耶魯之所學,絕大部分是跟同學們一起窩在教堂街上唯一的通宵餐館裡,透過恣意不羈的漫長對談而領悟到的;而我們討論的主題則是借自英語課或哲學入門課之類的課文選輯,從神、人、存在,到普魯夫洛克的桃子。
大學不是學習思考的唯一管道,卻是最好的一個。我敢肯定的說,假如你沒在大學畢業前著手開始學這項工夫,那麼在往後的日子裡,你要學成它的可能性就很低了;所以,把大學四年全拿來做職技專訓實在是太浪費了。
大學的宗旨是使你活出更覺醒、更明辨事理、更自在也更充實的人生。我曾在拜訪布林茅爾學院時與幾個大四生談話,其中一人曾說:
畢業後要如何實踐我的兩性平權理念,就是我從布林茅爾帶走的疑問。
我喜歡第一句,但我更愛第二句。真正的教育會讓你帶著求問之心走進世界,而不是只帶著你的學歷。
砥礪心智,使你建立自己的靈魂
學習如何思考只是個開頭,這一招真正派上用場的地方是在你的「自我」。
傳統的人文博雅教育係以公眾福祉思想為基礎,培養民主與公民精神,而教室就如同共和美德的研討園地,人們在其中理性思辯,各述己見,交流相長——但在圖利公眾的良善理念之下,成員本身必須擁有健全而成熟的內在。
「你們來到這兒,有個非常自私的理由,」哥倫比亞大學的傳奇教授愛德華.泰勒(Edward Tayler)總愛在大一新生的第一堂課上這麼說,「那就是建立自我。」 建立自我的過程往往漫長,甚至也不怎麼愉快;也許不該使用「建立」一詞,因為它並不是從無到有。
事實上,當我們還是小孩時,「自我」就存在了,只是對它的感受不多罷了。在「自我」的定義和作用上,我且引用英國詩人濟慈(John Keats)的作品來解釋:
濟慈說這世界是一個「造靈之谷」,他所謂的「靈」意近於「人之初」,指的是我們的人性——對於道德、知性、感性、七情六欲,以及整體存在的認知;「造」的意涵比較接近於雕琢或形塑,可以解作藉由體驗世界來融合前述的各種認知。
難道你沒發現,為了教育出智慧、使它成為靈魂,這痛苦而煩惱的世界是多麼必要的存在?
濟慈如此寫道。
傳統的詩詞把世界形容為「悲傷之谷」或「淚水之谷」,濟慈的世界觀也不脫這個色調,但他並不否定愉悅和愛的存在,也強調那是「一個藉由千百種方式,讓心去感受悲喜的地方」。
每個人都是出生就有神智,卻不是一出生就懂得和周遭環境互動、反應,或是檢證自己,而是必須經由學習來連結神智和心,藉著經驗來練習二者之間的溝通,才能成為真正的個體,完整的存在——這才是濟慈所指的「靈魂」,同時也是自我發展的過程。
那麼,大學與它又有何干呢?
大學有助於砥礪心智、感官上的工具,使你覺察自我;舉凡書本、觀念、人文和思考的訓練,甚至是各種思維加諸於你的壓力,無論正面或負面,都可作為造靈的養分,讓你對既知的事物懷抱疑問,如此一層層的了解自己。
「真正的通識教育,必定會徹底改變受教者的一生,」艾倫.布魯姆寫道,「而這樣的風險,施教者在投下資源時也同樣承擔著。」這過程並不安逸,卻使人振奮。
它也與學問、學術無關。要是過程正確,結果就會是破繭而出般的蛻變——雖然繭破,卻有新生。拉朋引用一位老教授的話:
教育是自我施加的傷。
前面提到doxa,說明如何去取決我們所接收到的意見,這裡講的是自我,其實是同一種行為,因為當你改變了看待世界的方式,你對自己的人生也會換個看法,反之亦然。我們從小吸收各種觀念,年幼時並不懂得質疑,而其中最具影響力也最關乎個人的,就是教導我們「我是誰」的觀念,也就是對「我」的身分與價值之認知。
當我們成長到讀大學的年紀時,就帶著這些觀念進到大學,在那兒開始取捨,一方面思考自己要成為怎樣的人,一方面也比較、分辨哪些自我認知是屬於原本的我,哪些又是旁人加諸的。
在大學裡,我們發現新觀念、新冀求,開始為自己找尋這兩個問題的解答:何謂健全的人生,我又該如何得到它?
我承認,我不太喜歡用「培養有意義的人生觀」來形容學生在大學裡該做的事,總覺得它聽起來像是論文題目,沒感情也沒溫度。「培養人生觀」好像在講某種習慣,需要時就拿起來,用不到就丟掉?事實並非如此。
但「培養」是對的,在大學階段開始著手也屬適當,只是它不會因為你從大學畢業就宣告完結,而是會繼續的「培養」下去,終其一生都影響你。拉朋所稱的「傷」,其實是永遠不會癒合的,因為「自我」一經覺察就不會再隱沒於意識之下,也就是你「再也回不去那個沒受傷的狀態」了。
如前文所說,真正該在大學時培養的習慣是自省和反思,因為它代表著改變的幅度與能力。
邁向真理與自我,這裡就是起點
我本身沒有特定信仰,但在文中一直使用「靈魂」一詞,是因為我覺得沒別的詞比這種宗教用語更有分量、更貼合生命與人生之類的大哉問。姑且就繼續以這樣的前提做個比喻吧:你來到大學,猶如踏上朝聖之旅的起點,準備邁向真理和自我。在這段過程中,你要尋求的是彈性及轉變,而不是單一的信念或路線;要自主而發自真實需求,如此則不至於得到二手答案,錯把別人的思想當成自己的,或夢想著別人的夢想。古人往修道院跑,據說是為了明白自己為何來這世上走一遭,大學也該是同樣的地方。
生活中,文化無所不在,它迅速成為我們的第二天性。真正的教育不僅是訓練出為GDP貢獻的勞工大眾,也不單是培養公德良善的人民,而是有如信仰般強化你的精神,
使你自立,能客觀於異議之外。自我是人性之內的一個獨立區域,非常私密,是演練並示現力量、安全感、自治和創意的地方;心理醫師發現,現在的青少年多因缺乏這一塊而受精神病症所困。
作家D.H.勞倫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說,若缺少了靈魂,人還是可以活下去,只是活得不充實。小說家E.M.福斯特(Edward Morgan Forster)筆下人物的「無法說出『我』這個主詞」的特徵,堪可作為寫照。
在《高等教育?》(Higher Education?)一書中,作者安德魯.海克(Andrew Hacker)和克勞蒂亞.椎法斯(Claudia Dreifus)認為大學旨在把學生變成更有趣的人——這構想不錯,畢竟你的餘生都得跟自己相處,讓自己變得有趣也蠻重要的。然而,有趣和自我認同完全是兩碼子事,後者就是大衛.布魯克斯所說的「有認證的自我實現」。搞四個主修不會使你變得有趣;編校報又跑合唱團兼做志工和上烹飪課也都不會讓你變得有趣。有趣不是一種成就,也不會「驚天動地」。真正使你有趣的是讀書、思考、慢活及促膝長談,為自己營造豐富的內在生活。
大學的宗旨,是用另一種方式來綜合上述的所有事情,把青少年的心智轉變為成年人的心智。要達到這個目的,上大學並不是唯一的途徑,但既然大學是你擇定的必經之路,這就是你必須在該階段完成的事。在這邁入青年期最初的前四年裡,假使人們期望你只學好職業技能而非演練別的生命課題,那他們就是在掠奪你的人生。假如你在大學四年後發現自己一點兒也沒改變——仍是四年前的信念、價值觀、欲求與夢想思維——那就表示你做錯了。回去重做一次吧。
「我也該找間學校來讀,」加拿大作家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筆下的一個人物如是說,「他們用這種說法,講得好像去上學跟穿衣服一樣。」讀到這裡,想必你已經明白這種說法的問題觀念為何。另有一句俏皮話是這麼說的:「在你把過去之所學都忘光之後,還剩下的東西就是教育了。」其實最早有此構想的是哈佛校長科南特,不過他可沒有打趣的意思。隨著歲月流逝,你在大學時代的所學都會漸漸被淡忘,唯有「自我」在這過程中融煉凝粹,一直保留到最後。
難道,
全球的高等教育教出來的不是有用人才,
而只是一群優秀的綿羊,只會順從地往同一方向前進?
教育體制就像生產工廠,我們都是受害者!
臺灣、美國、全球都面臨相同的困境,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