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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死刑專家」到「救命醫生」:一個十六世紀歐洲劊子手的人生故事

王一樵 2014-11-05

每個有用之人都是可敬的對象。—柏林劊子手朱利亞斯.克勞茲(Julius Krautz)

這一段話來自一本書的序言,畫龍點睛的帶出了這一個歷史故事的核心議題,什麼是職業才是可敬的?什麼人才是有用之人? 


如果有一天,你/妳必須在家族的名譽與謀生糊口的職業兩者之間,作出一個選擇時,你/妳會如何作抉擇?如果選擇一份職業的代價,是整個家族都沒有辦法上天堂,也不受任何法律的保障,但卻能夠在私底下得到異常豐厚的獎賞,你/妳會不會認命的服從命運,只求能在社會最黑暗的角落,苟且賴活的一日復一日呢?


這是一個實際上存在於世界各國中的職業,這份職業雖然被人嫌惡,卻不能沒有人從事這份工作。因為,這份職業裡有太多的秘密與被社會排斥的痛苦,常被視為是賤業之一,所以在大多數的國度與文化中,這份職業多半是父死子繼的世襲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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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el F. Harrington, The Faithful Executioner: Life and Death in the Sixteenth Century.

真的有這樣的奇怪職業嗎?又或者是真的有人不得不在這樣兩難中,日復一日的在內心中天人交戰嗎?本來我以為這只是一種接近歷史小說的寫作手法,不可能是真實的歷史事件與記錄。直到我閱讀到了這本非常吸引人的書《忠實的劊子手:從一位職業行刑者的內心世界,探索亂世凶年的生與死》(譯自:The Faithful Executioner: Life and Death, Honor and Shame in the Turbulent Sixteenth Century),我才發現原來真實人生中的曲曲折折,往往比小說中的故事更加地勾動人心。


南德紐倫堡舊書店裡的劊子手日記

本書作者喬爾.哈靈頓(Joel F. Harrington)教授,任教於范德堡大學(Vanderbilt University)歷史系。他聲稱在一家紐倫堡的舊書店中第一次接觸到這一本奇特的日記文獻 ── 生活在十六世紀日耳曼紐倫堡地區著名職業劊子手法蘭茲.施密特(Franz Schmidt)所寫下的死刑執業日誌。


就和當時執行法律審問的牧師一樣,法蘭茲.施密特在他長達四十五年(1573-1618)的執業生涯中,保持了每天書寫日記的習慣。雖然研究德國近代史的學者們熟知這本日記的存在,但卻很少人真正利用這本劊子手日誌進行研究,也沒有人試圖理解當時劊子手生活的時空與歷史文化背景。多年來,只有少數的翻印出版,印量都非常地稀少,多數塵封在圖書館的一角,乏人問津。不過,若由是職涯的角度來看待這一本奇特的日記記錄,這本書與作者研究的劊子手日記,卻是一個鮮明無比的故事,述說了一個十六世紀中下階層的人如何面對人生,思考職涯的真實記錄。


本書裡提到,這本書不只是詳細的記錄下了他每天面對的不同受刑人,每一天所要進行的各項刑罰(當時的劊子手不只是要執行斬刑,其它各種取供的刑求與拷問刑求,都是由劊子手來負責處理),以及他對於這些受刑人的看法(是不是真的犯法了,還是得罪了權貴),這位劊子手還曾在日記中統計過他一生執行過的各種刑罰,被他處死的人有三百九十四人,另外有數百人遭他鞭刑,或施以酷刑以致毀容或斷手斷腳等等。


描繪十六世紀歐洲執行各種刑罰的木版畫作

這本日記的特別之處,就在於寫下了許多有關於罪犯的側寫與劊子手的內心想法。作者寫道:

 

法蘭茲補充更多罪犯與受害人的背景資訊,寫下罪犯最近一次犯罪與稍早的惡行,偶爾會更完整地交代罪犯怎麼打發伏法前的幾小時或幾分鐘。在數十多段較長的紀錄裡,他提供更多罪犯的背景,甚至重建重要的犯罪現場,描述得有聲有色,偶爾搭配幾行對話。

當然,日記中也包括了他對於信仰的思索,以及如何面對心中的罪惡感。最重要的一點,則是他如何思考自己與家族的職涯,該如何另覓出路。


劊子手的各種私下收入

如前面所述,劊子手的收入多半來自於一些黑暗的交易。例如有的人會賄賂劊子手,希望受刑人可以走得痛快。相反的,也有人會付錢,希望劊子手慢慢來,讓受刑人在死亡前遭受到最多、最久的痛苦。另一方面,政治鬥爭紛爭頻繁的世局下,劊子手往往成為當權者的工具,用來折磨政敵,用刑取供,牢房黑刑的花樣一件都不少。當權派為了拉攏劊子手,自然各種暗盤的交易與賞賜,也就成為了這一個職業重要的收入來源之一。當然,受刑人的屍體也是重要的收入來源之一,書中這樣寫道:

 

歐洲進入近代之前,學院出身的醫師及民俗療者咸信,屍體擁有巨大的療癒力,因此有些作法看在現代人眼裡顯得離奇且不可思議,甚至反胃。但在法蘭茲時代,將人體殘骸拿來食用、穿戴、作為醫療用途,卻是家常便飯。相信人屍可醫病的觀念最早可溯及到古羅馬學者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 A.D. 23-79),一直流行至十八世紀……不管受過正規訓練與否,幾乎所有行醫者一致認為,剛死不久的屍體可提供一系列的醫病之效……。

劊子手的行當最黑暗一面,可以說莫過於此。


不過,因為這是一個被社會排斥的賤業,所以劊子手行刑時得帶著面罩,不能以真面目示人,要穿著有特定條紋的衣服來表明屬於不被上帝接受的邊緣群體(小丑、猶太人、江湖藝人等等,中世紀以來的文學與圖畫中,都會用這些條紋衣服來顯示這些人的邊緣性質)。但所有的人其實都知道那些家族是世襲的劊子手,這些家族出身的人不被教會接受,從出生、結婚,直到死亡,都不能舉行教會的儀式。


他們不能受洗,也沒有教名,自然在死後也沒有來自神父的祝福。他們在教會的檔案簿記裡不會留下名字,所以在一個圍繞著基督教而建立的世界裡,劊子手是一群沒有名字,死後不能進入天堂,或者也可能連地獄也不收留的邊緣社群。


正因為教會排斥這些創子手,頗有政教合一傳統的近現代歐洲法律中,也就不會認可劊子手具有任何法律上的保障,他們的各種權利都不被保護。處在這種絕境下,世襲而來的職業,以及伴隨而來的種種嚴苛的待遇,構成了書中主人翁的人生情境。


法蘭茲.施密特(Franz Schmidt)的畫像 (描繪的事件約在他37歲的時候)
法蘭茲.施密特(Franz Schmidt)的畫像(描繪的事件約在他 37 歲的時候)

從不情願到接受:劊子手法蘭茲適應工作的心境變化

法蘭茲在日記中記錄他年輕時有多不願意從事這份職業,但出於世襲,這一切都是命運,根本無法改變。漸漸地,他成為這一行的熟手,每日不同的刑罰讓他的技術精進。識字的他開始每日作下記錄,寫下他對於人體構造的觀察,施刑後受刑人的各種反應狀況等等。


書中這樣描寫他的心態:「法蘭茲或許永遠無法克服當地居民對外來職業劊子手的敵意,但至少可以壓抑反彈聲浪,漂白父親蒙塵的名譽,讓那些想將他打回社會底層的人無話可說。這是浩大的工程,需要時間、耐心與毅力。這位來自霍夫的年輕劊子手,為這『事業』力爭上游之際,必須審慎而精準……」。


久而久之,他在附近的城市中有了名氣,正因為劊子手是一門賤業,所以從事的人員有限,而且技術高明的更是少有。多年後,他成為了遠近地區知名的劊子手,權貴若有需要,都會聘請他進行協助,或是刑求取供,或是訓練該地的劊子手。但有一天,一個特別的機會來了,讓他開始思考該如何改變自己與家族的命運。


法蘭茲.施密特(Franz Schmidt)的畫像:描繪的是他執行Anna Peihelsteinin的斬刑,該圖目前保存在德國紐倫堡國家檔案館中。
法蘭茲.施密特(Franz Schmidt)的畫像:描繪的是他執行 Anna Peihelsteinin 的斬刑,該圖目前保存在德國紐倫堡國家檔案館中。

就在一次協助權貴後,位高權重的當權者答應法蘭茲可以實現他的願望。若就劊子手的主流價值觀來看,他們選擇的並不多,一般而言多半是要求一大筆的財富,好用來養家糊口。


但法蘭茲卻提出了一個讓人意外的要求。他向權貴要求恢復家族的榮譽,離開劊子手的行業,重新在教會擁有名字,後代子孫可以不用再世襲劊子手的行業。


權貴雖然答應他的要求,但自此之後,他必須符合主流的價值,他不可能再從事劊子手的職業,這一個他最專精,而且收入豐厚的特殊行業。


法蘭茲答應了權貴的要求,他永遠離開了這一個行業。他再也沒有從事殺人的職業,反而在家鄉開始了救人的事業。奪人性命的刀斧刑具,現在成了切除病灶的手術道具。離開了劊子手的行當,他把一身的技術與刑求的道具轉換成了治病活人的醫療技術。人生的最後,他不只是挽回了家族的名譽,也找到了一條新的人生道路。


桑松家族:法國的劊子手世家

至於,其它的歐洲劊子手同行們,他們的職業並沒有一直延續下去。本書的作者對這些同行也作了一些討論:「回顧歐洲近代史之初,許多歐陸國家劊子手的回憶錄成了暢銷文類,其中尤以桑松家族史最負盛名。這個法國劊子手世家主持並監督巴黎十七世紀中葉至十九世紀中葉的各種處決儀式。但最後由於斬首刑在歐洲逐漸式微,因此出版『末代劊子手』這類回憶錄的出版熱潮慢慢也跟著進入尾聲,不復被人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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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rnard Lecherbonnier, Bourreaux De Pere en Fils Les Sanson

關於法國著名的劊子手家族,近年來也有專門的著作利用他們的回憶錄進行的研究成果,由劊子手的回憶錄來側面理解法國大革命的種種。貝納爾.勒歇爾博尼埃(Bernard Lecherbonnier),《劊子手世家》(Bourreaux De Pere en Fils Les Sanson, 1688-1847)便是一本相當有趣的專門著作。


透過這類的研究,我們可以發現到一個重要的歷史訊息,劊子手是舊社會貴族社會的產物,雖然他們在大革命中扮演了一定的角色,執行了大量的死刑,但最後隨著舊時代的瓦解,他們面對的是一個全新的時代,職業不再是世襲,而死亡裡也必須考量人道與平等。


「劊子手」到「斷頭臺」:伴隨著法國大革命而來的刑罰變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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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納爾.勒歇爾博尼埃的《劊子手世家》中譯本,2012 年麥田出版。

法國大革命不只是迎來了新的時代,宣揚了自由、平等、博愛的價值。革命對於死刑的執行也帶了來新的變革,因為革命中講求平等,所以死刑必須制度化,排除了人為操作上的輕重不同,所以斷頭臺要比徒手斬刑來得平等,不會有人可以從中作手腳,當然也不會有人為操作上的各種失誤出現。每個犯人都會在斷頭臺上面對同一個程度、同一個執行時間長短、同一種刑具的處罰,死刑開始平等化了。


另一方面,大革命後不久,政治恐怖氣氛有大量的死刑犯,光是靠劊子手有限的成員與人力,根本應付不來這樣多的處刑數量。新的時代來臨了,所以新的刑罰與刑具也來臨了。劊子手在歐洲漸漸消失,不再有這樣的職業,也不再有那樣奇特的職涯,以及那樣無奈的命運了。世襲的命運要如何改變,劊子手的第二代就只能作劊子手,人在時代的限制之中,又該如何改變命運呢?


無論成功與否,我覺得還是在書序中的那一句最為動人:每一個有用的人都是可敬的,即使他們受美於時代條件而有許多的無奈與不得已。 


最後,我想談談個人閱讀過後的一些感想。奪人性命,無疑世間中莫大的悲劇。但劊子手們卻是以此為業,甚至是成為家族世襲的特殊技藝者。透過中外歷史中劊子手的歷史,我總覺得不只看到了殘忍血腥的一面,還看到了時代變遷下的善良人性。無論生命有多無可奈何,總是有一些邊緣人努力地想要改變命運,轉換職涯,在困難的處境中求生,永不放棄,另覓生機。


後記:erumci、「刑吏」與「劊子手」:清代滿語裡的「劊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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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於歐陸各國劊子手所留下的大量筆記、日記與回憶錄,明清以來歷史文獻中記載的「劊子手」可以說之付之闕如。除了報紙、小說與民間記載中零散出現的一些簡短記錄外,「劊子手」可以說是一群在歷史中消失的「邊緣人」。


筆者整理明清內閣大庫檔案多年,也曾學習多年的滿文,整理檔案所見雖僅一例,但在官方文書的行文語句中亦有提及「劊子手」一辭,但沒有更多的記錄。但滿文中的「劊子手」一辭,如果細加析理,則或許可以提供一種側面的理解。滿文中的「劊子手」(erumci),由「用刑」(erulembi);「刑罰」(erun)改變詞尾而來,詞條下註有「刑吏」之意,若就滿文來看,「erumci」並不專指執行「斬刑」,而是泛指專掌各種刑罰施行的「刑吏」。


.安雙成主編,《滿漢大辭典》,「劊子手」,頁 355。


.羽田亨,《滿和辭典》,「用刑」(erulembi);「刑罰」(erun),頁 188。


.山田桓雄,《滿州語文語辭典》,「刑吏」(erumci),頁 249。


綜合上述各種字典辭條來看,清代劊子手除了斬刑外,尚需處理各種刑罰的施行,這與歐陸劊子手同業頗多類似之處,特記錄於此,供法制史、刑罰史的研究同好們參考。

文章資訊
作者 王一樵
刊登日期 2014-11-05

文章分類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