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經歷
沈光文(1612-1688)字文開,號斯菴,浙江寧波府鄞縣人。寧波古稱「明州」,位於浙江東部,自宋代以來,有著悠久的儒學傳統,沈光文的先祖沈煥(1139-1191)與思想家陸九淵(1139-1193)亦師亦友,經常切磋學問。沈氏宗族在明朝也出了不少聞人,較著名的應是萬曆朝內閣首輔沈一貫(1531-1617),以及官拜江西布政使的沈九疇,他們是沈光文曾祖父輩。
儘管生於書香門第,但沈光文的科舉之路並不順遂,鄉試只中了副榜,就是在正額之外,增收若干文采可取者,授予低階官職,擔任地方儒學的教官。若沒有意願從事教學工作,經過選拔後,可進入國子監鑽研學業,繼續參加科舉。沈光文選擇入監讀書,可惜還沒來得及考上進士,大明王朝就覆滅了。
當北京陷落的消息傳遞到南方時,各地的藩王相繼成立政權,力圖保存半壁江山,沈光文也毅然決然加入了抗清的行列。1645 年(順治元年/弘光元年),在南京的福王(1607-1646)稱帝,是為弘光政權。不過幾個月,南京就被攻克了,而在浙江紹興的魯王自稱「監國」(沒有稱帝,用監管國事的名義成立政權),沈光文回到故鄉追隨魯王,但戰事接連失利,便從紹興轉進舟山群島,再南下至廈門,最後在金門住了很長一段時間。
沈光文在魯王麾下參與了幾場重要的戰事,包括一場在錢塘江與清軍對峙的戰役,以及退守福建琅琦島後,從海上反攻福建沿岸的數場軍事行動。沈光文受任太常博士,後晉升工部郎中、太僕寺少卿等職,都是品秩較高的官職,可見他深受魯王器重。此時的南明政權,除魯王之外,還有在福建福州稱帝的唐王(1602-1646),及在廣東肇慶稱帝的桂王(1623-1646),沈光文遊走於各方,擔任調停與聯繫的工作。
畢竟是戰爭時期,沈光文雖居高位,卻時常有生活困頓的感嘆。1651 年(永曆五年/順治八年)後,沈光文隨魯王退居金門,創作的詩詞主題有「寫信跟朋友借個米」、「沒人要借我米」、「感謝朋友送我番薯」,節錄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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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柬曾則通借米〉:「邇來乞食竟無處,飢即驅我亦不去。甑中生塵興索然,飧風吸露望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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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貸米於人無應者〉:「同是窮途同作客,飽得煙霞煮得石。但使清虛腹裡存,詩瘦偏多新意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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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司馬惠朱薯賦謝〉:「調飢思飽德,同餓喜分薇。舊德縈懷抱,于茲更不違。」
大致的意思是:近來都找不到東西吃,肚子真的好餓喔!裝盛食物的器皿都布滿灰塵了,只能吃冷風喝露水,無奈地看著青天,曾則通你懂我的意思吧?朋友們都一樣地窮困,好比像道士修煉白石來果腹,但願吸取了道家清凈虛無的精神,能夠寫出有新意的詩篇。人在困頓的時候,更能領悟恩惠,同樣都受挨餓,盧若騰(1598-1664)仍樂意分享僅有的番薯,往日膏澤還縈繞在心頭,現在更是如此!
前引三詩,第一、二首是古詩,第三首是律詩,此處皆僅擷取四句,難免有斷章取義之嫌。且沈光文用典精妙,不僅是單純地自嘲生活清苦,還傳達了隱逸的人生寄望,以及流露對政局的憂愁。
渡臺之謎
在一個神祕的年份,沈光文從金門渡船至泉州時,遇到了颶風,意外地漂流到臺灣。所謂的「颶風」不知道是否為颱風,颱風大多從東面而來,舟船漂到臺灣的機會不大。明末清初渡臺的文人,可考證者約有六十位,只有沈光文是不小心漂過來的。有些學者推測,事情可能沒有那麼單純呢!
據沈光文的自述,他是響應福建總督李率泰的號召,前往赴會的途中,遇到了颶風。可是沈光文是南明朝的官員,為何要去面見清朝的官員呢?替沈光文作傳的人,紛紛為他開脫,在這件事後面加了「不就」、「不赴」等語,甚至愈寫愈生動,例如清代學者全祖望(1705-1755)與沈光文同鄉,非常仰慕沈光文,為了撰寫〈沈太僕傳〉,他特地請託巡臺官員搜羅相關史料,該傳記略載:
閩督李率泰方招來故國遺臣,密遣使以書幣招之。公焚其書,返其幣。時粵事不可支,公遂留閩,思卜居於泉之海口。挈家浮舟,過圍頭洋口,颶風大作,舟人失維,飄泊至臺灣。
(試譯:福建總督李率泰正在招募前朝舊臣,秘密派遣使節以書信、錢幣招降沈公,沈公將書信焚毀,並退回了錢財。當時也難以支援在廣東的桂王,沈公只好留在福建金門,計畫遷居至泉州。當他攜帶家眷,搭船過圍頭澳時,遭遇颶風,駕船的人失去了纜繩,飄泊到臺灣。)
從全祖望撰寫的傳記看來,李率泰招降之事、搭船赴泉州遭遇颶風之事,似乎是沒關係的兩件事。但沈光文在臺後人所撰《斗南沈氏族譜》,呼應了他的自述,提到沈光文與施琅(1621-1696)有私交,所以買了舟船赴泉州,意圖投奔施琅,未料遭遇颶風,漂泊到臺灣。而施琅攻取臺灣後,曾與沈光文見面敘舊,足見此說並非望風捕影。
學者盛成(1899-1996)大膽地剖析沈光文來臺的原因,指出沈光文原本在廣東監軍,監軍對象是鄭芝龍(1604-1661)的四弟鄭鴻逵(1613-1657),但戰事失利,鄭成功(1624-1662)卸除了鄭鴻逵的兵權,沈光文頓時沒了工作,而鄭鴻逵也有了到海外發展的念頭,他日進可以攻、退以可守。沈光文與鄭鴻逵是昔日戰友,交情匪淺,心中必定也萌生同樣的想法,因此搭上了鄭鴻逵部將的漁舟,其水手極富航海經驗,雖遭遇颶風,仍順利航行到臺南安平。這段精彩的推理,有一個前提,沈光文的渡臺時間必須是在 1652 年(永曆六年/順治九年)前後,才能與歷史相符。
沈光文渡臺的原因,竟出現三種說法,且其中兩種的動機相互排斥,究竟是傳記中所言的單純意外,還是如他自述的投靠清朝官員,抑或是學者推論的計畫赴臺以培養抗清實力?今人已不得而知了。
沈光文究竟是何年渡臺?學界亦存在不同的見解。由於後世表彰沈光文的文學貢獻,標榜其為「海東文獻初祖」,渡臺的年份就變成了一個「里程碑」,引起了許多論證,包括了從直接提及的年份進行考證,或是從詩文推敲,無不希望能找出歷史真相。
最早的沈光文傳記約作於康熙二十五年(1686)前後,是他的莫逆之交──諸羅縣知縣季麒光執筆的〈沈文開傳〉,提到沈光文是辛卯年(永曆五年/順治八年,1651)從廣東肇慶到福建潮州,又去了金門。拒絕李率泰的邀約後,七月渡海赴泉州,遇到颶風,漂泊到臺灣。如果這個年分是正確的,沈光文比鄭成功還要早十年到臺灣,此時荷蘭人還在臺灣生活。許多奇談便應運而出,有人說沈光文從荷蘭人那邊獲得了一間小房子,但生活仍然艱困。《斗南沈氏族譜》則有相反的記載,稱沈光文在打狗山(高雄)附近上岸後,番君(荷蘭總督)前去拜訪,又十分殷勤地送了銀米,禮貌款待一年。
盛成根據相關著作中轉錄的《熱蘭遮城日誌》,指出沈光文遭遇颶風,漂到宜蘭登島後,有位暱稱為沈阿公的兄長,早於沈光文渡臺,其在臺南生活,並娶了一位荷蘭女秘書為妻。沈光文透過大嫂牽線,晉見荷蘭總督,雙方相談甚歡,總督尊沈光文為上賓,請他擔任聯絡明鄭政權的中介人。而後發生漢人抗荷的「郭懷一事件」,沈光文名列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報告中,荷蘭人懷疑沈氏父子是明鄭政權的間諜,便將兩人囚禁拷打,當作與鄭成功談判的人質。沈光文遂將臺灣山形地勢,鉅細靡遺地考證,作成〈臺灣輿圖考〉,以備鄭氏攻臺之用。另有沈光文控告荷蘭傳教士,官司勝訴,傳教士勒令離臺等事。故事情節曲折費解,前後矛盾,難以自圓。原來盛成誤將荷蘭文獻裡的 Sikokon、Siko、Sacko、Samsiack,視為荷蘭人對沈光文的尊稱──沈國公、沈公、斯菴沈公,煞有其事地寫道:「沈公之對音甚多。」以致若干不同人的經歷,俱編織到沈光文的身上了。
季麒光的〈沈文開傳〉完成不久,臺灣府知府蔣毓英奉命編纂《臺灣府志》,季麒光也是協同修志者,蔣志收錄的〈沈光文列傳〉與季麒光傳記近乎相同,提到了沈光文於辛卯年至金門,唯獨在李率泰招募沈光文,及其赴泉州遇颶風之事前,加了「壬寅」(永曆十六年/康熙元年,1662)兩個字。莫非季麒光的著作刊刻時,遺漏了這兩個字?或者是蔣毓英知道季麒光寫錯了,在此將其改正,畢竟辛卯年的閩浙總督是陳錦,並非李率泰,是很明顯的錯誤。
後來出版的地方志,如《諸羅縣志》、《福建通志》、《重修臺灣府志》,不知何故,皆未採納蔣志的改動,又將「壬寅」刪去了。但壬寅說是有其根據的,如同前文沈光文明確提及自己的渡臺原因,其實他也說過自己的渡臺時間:「余自壬寅,將應李部臺(李率泰)之召,舟至圍頭洋,遇颶飄流至斯。」
沈光文在金門與曾則通、盧若騰的往來詩作,也都是 1651 年以後的事情。若他是在 1662 年七月赴臺,不僅盛成的計畫赴臺論、荷蘭文獻所見諸事皆不攻自破,就連季麒光在傳記稱沈光文以客禮接待鄭成功之事也難以成立。因為鄭成功雖在此年收復臺灣,卻於五月銜恨而終,種種沈光文的傳奇故事,轉眼黯然失色。
有些學者轉而從沈光文及其友人詩詞中的年代關鍵詞,諸如九載、十餘載、廿載、廿六載、三十餘載,推敲其赴臺日期,另提出 1652 年、1657年、1659 年等見解。只是沈光文自己的描述也有前後不一的情況,如他於 1687 年為季麒光的文集作序時,寫道:「憶余飄泊臺灣三十餘載。」就與前文自述的壬寅年不合,所以各說林立,至今難有定論。李率泰於 1656 年(永曆十年/順治十三年)調任閩浙總督,後專任福建總督,若招降沈光文之事為真,至少可推測沈光文渡臺時間應不早於 1656 年。
詩文意象
鄭經(1642-1681)嗣位後,改變了許多既定的政策,沈光文因此作了一篇俳賦譏諷鄭經,該賦已亡佚,內容不得而知。不過沈光文晚年在〈平臺灣序〉中斥責鄭經生活驕奢淫逸,政務所託非人,以致全軍覆沒,埋首臺灣。推測該賦也是這樣毫不留情面吧!
此事令沈光文招來殺身之禍,他只得變服為僧,隱居至深山中。後來有人出面調解,說沈光文也是出於好意的忠言,鄭經才不再追究。沈光文從此移居到山邊目加溜灣社(位於今臺南善化),教導學生讀書維生,偶爾也從事醫業,直到鄭經去世後,鄭氏家族才又像從前一樣,以禮接待沈光文。1683年(康熙二十二年),鄭克塽(1670-1707)降清,臺灣納入清朝版圖,沈光文遷居至府城,與清朝官員多有接觸,福建總督姚啟聖(1623-1683)邀請他出仕,此時沈光文已年逾古稀,推辭了這項美意。姚啟聖又聽聞沈光文頗有思鄉之情,打算雇人送沈光文回到鄞縣,可惜兩人會面不久後,姚啟聖便過世了,返鄉之事也就無疾而終。與沈光文交往最密切的官員是季麒光,他將沈光文視為鄉里賢達,經常準備豐盛的飲食接濟沈光文。
長期備受冷落,神鬱氣悴的沈光文,生活又因此豐富起來。1685 年(康熙二十四年),他主辦了一個名為「福臺閒咏」的詩會,與友人一同賦詩唱和。沈光文認為臺灣的山形高峻,卻沒有人題詠,真是件可惜的事,所以「福臺閒咏」後更名為「東吟社」,其社員諸公名籍,列居首位的就是季麒光,另有陳元圖、韋渡等十餘人,多為清朝官吏。
沈光文雖有詩文集,卻沒有經費付梓。乾隆初年的巡臺御史范咸著手重修《臺灣府志》時,輾轉從沈氏後人得到手抄本九卷,大半已遭蠹蟲蛀爛,范咸不忍沈光文的作品被埋沒,在〈凡例〉從中強調本志徵引沈光文遺著較前志更多。范咸所謂的前志,濫觴為蔣毓英編纂的《臺灣府志》,由於1683年刊行的《福建通志》沒有收錄剛納入版圖的臺灣,兩年後御史嚴魯榘上了一封奏疏,提到近來要編《大清一統志》,而臺灣、金門、廈門已屬內地,請禮部增補《福建通志》。所以《臺灣府志》的編纂原因之一,即是為了擴充《福建通志》,在有限的時間下,快速完稿的《臺灣府志》,抄錄了許多耆老既有的文獻,且時任諸羅縣知縣的季麒光亦為協作者,沈光文的著作格外受到重視,或有可能直接參與了修志工作。
地方志中徵引沈光文著作尤多的部分,是關於動植物的記述,沈光文著有〈花草果木雜記〉,地方志中介紹檨(芒果)、柑、橘的源流,皆引該書為佐證。此外,〈臺灣輿圖考〉論述了臺灣的水文地理、港口變遷,亦為地方志所援引,這兩篇文章俱已亡佚,僅能透過地方志的摘錄文字管中窺豹。當代學者龔顯宗主編的《沈光文全集及其研究資料彙編》,收錄百餘首詩文,也多是輯錄自地方志。節錄數篇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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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迦果〉:「稱名頗似足誇人,不是中原大谷珍。端為上林栽未得,只應海島作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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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柑〉:「種出蠻方味作酸,熟來包燦小金丸。假如移向中原去,壓雪庭前亦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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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橘〉:「枝頭儼若掛繁星,此地何堪洞庭。除是土番尋得到,滿筐攜出小金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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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椰子〉:「殼內凝肪徑寸浮,番人有法製為油。窮民買向燈檠用,卻為芝麻歲不收。」
據〈花草果木雜記〉所稱,釋迦、番柑產於荷蘭,此說似是而非,應為荷蘭人引入臺灣種植。釋迦果又稱佛頭果,名稱響亮,沈光文因此借物詠懷,用上林苑(皇家園林)未哉,安身於海島,隱喻自己壯志未竟。番柑似小金丸,頗具觀賞價值,荷蘭人喜歡拿來釀成果漿,在夏天的夜晚和水飲用。番橘比番柑更小顆,味道不比江南所產之橘,雖然樹上多結果,但不容易採摘,只有善於爬樹的土番能夠滿筐豐收。椰子具有經濟價值,番人將殼內的脂肪提煉為油,窮民在芝麻收成不好的年份,便買椰子殼來當作燈架。
這幾首詩中屢屢出現平埔族原住民的蹤跡,可知沈光文與原住民有一定程度的認識,另有一首名為〈番婦〉的律詩,生動描繪原住民婦女的風采,全文如下:
社裡朝朝出,同群擔負行。野花頭插滿,黑齒草塗成。
賽勝纏紅錦,新粧掛白珩。鹿脂搽抹慣,欲與麝蘭爭。
從婦女結伴外出的詩句,隱約可見母系社會的樣態,《臺灣府志》亦云:「凡耕作皆婦人,夫反在家待哺。」並以插野花、草汁塗黑齒、身纏紅錦布、掛白瑪瑙珠、擦抹鹿脂等詩句描寫婦女打扮。〈花草果木雜記〉另提到了土番初以鹿皮為衣,夏天編結麻布,縷縷掛下體,後來新港社番衣愈來愈像漢人,諸羅山各社也有效仿者,衣著有逐漸漢化的趨勢。
其他詩文所見的動植物,還有菊、蘭、籬竹、野鶴,這些主題是中國文人常用的意象,沈光文尤其喜愛詠菊,想必是追尋陶淵明的遁隱精神,尤其身處明清鼎革之時,臺灣海外孤懸,恰似桃花源記中的世外仙境。不同的是,沈光文非如避秦人般與世無爭,其詩文流露濃厚的鄉愁,以及無力挽回時局的感慨。
沈光文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即是前文論及的〈平臺灣序〉,此序前半篇內容詳細描繪臺灣的風土民情、地理交通、氣候物產;後半篇涉及政局變遷,清軍平臺始末,奉清朝為正統,而有「天朝」、「偽鄭」等詞彙。遭盛成怒斥破綻百出,認為此序是以〈臺灣賦〉、〈臺灣輿圖考〉為藍本編造而成的偽作,但兩文俱以亡佚,盛成遂用想像的方式,析〈平臺灣序〉為二文,試圖還原成他心目中那個富有民族大義的沈光文。以下摘錄幾則〈平臺灣序〉,一探沈光文筆下的臺灣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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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羅山臺北崇關,似經巨靈之手,直劈半邊;鹿耳門海中要地,如戴高士之巾,微有折角。鳳山葱鬱層巒,疑丹鳳之形;猴悶岭嵤疊嶂,穿獮猴之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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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番社山藏金礦,下淡水地產硫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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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瓜蒔於圃者如斗,甘蔗毓於坡者如菘。……龍眼較庾嶺尤佳,荔枝比清漳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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獸則麋鹿成群,而虎狼絕跡;禽則鷹烏逐隊,而鴻鴈靡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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濱海之家,大約捕魚;依山之族,惟知逐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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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臘歲時,徒矜末節;冠婚喪祭,爭好虛文。病則求神而勿藥,巫覡如狂;貧則為盜而忘身,豺狼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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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澄徹,四序清和。暑無揮汗之淋漓,寒無裂膚之凜烈。入夏定霑霪雨,經秋始靆浮雲。山氣燠而難蠶,海風颻而罕鵲。若地則無時而不動,若山則無日而不青。氣候不齊,疫癘常作。
〈平臺灣序〉全文約四千餘字,駢賦的結構種排比,若逐句譯成白話,猶恐韻味盡失。此處大略述其要旨,沈光文以具象化的方式描述地名,並介紹地方之特產、生態風貌。另指出民眾好鋪張、信巫覡,這原是福建一帶的風俗,可見早期臺灣社會的移墾特色。自然環境方面,則提到氣候宜人,但型態多變,時有地震、常作疫癘。此外,〈平臺灣序〉不厭其詳地羅列地名,以及路程距離,所以此序不僅文采斐然,更具有高度的史料價值。
後世紀念
由於與清朝的官員有良好的互動,沈光文晚年的生活有了顯著的改善,長子沈紹宏於1685年(康熙二十四年)向官府申請開墾諸羅縣內土地,那片土地本為鄭成功的三子鄭明所有,若沒官員的特許,恐怕難以獲得請墾的機會。後來沈氏家族的土地開發更擴展至嘉義鹿草,及雲林斗南、大埤一帶,儼然成為一個大地主家族。
既為遺民,又與清朝官員往來,甚至認同了清朝統治,沈光文心境的變遷必定相當複雜。顧炎武(1613-1682)的《日知錄》有段「亡國」與「亡天下」的辨析,略載:「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顧炎武認為保天下更重於保國,或許嚐盡世態炎涼的沈光文也有這種體悟吧!
沈光文的〈柬曾則通借米〉詩有兩句特別無奈,略云:「何當稚子困餓啼,絕不欲我作夷齊。」與其當絕粟的伯夷、叔齊,他更想做的事情是餵飽哭啼的稚子。只是部分紀念沈光文者,過分強調民族氣節,對這些較為消極的詩文避而不談,甚至認定著作中尊清貶鄭的內容為偽作,因而創造出了許多神話,堅定地將沈光文樹立為「文獻初祖」。即使就文獻而言,與沈光文同期的王忠孝(1593-1566)、盧若騰、徐孚遠(1599-1665)也都留下精彩的作品,只是他們少了一個像全祖望那樣極富盛名,又熱愛紀念鄉賢美事的後學。
現今臺南地區,有許多紀念沈光文的名勝,例如善化火車站前的紀念亭、沈光文斯菴先生紀念碑,以及紀念建築物、路名等不勝枚舉,中國大陸近年也將鄞縣的沈氏宗祠闢為沈光文紀念館。較為特別的是,1982 年(民國 71 年),善化慶安宮舉行沈光文公神像昇座典禮,神像安放於「五昌」(文昌帝君)之前,供考生參拜,供奉辦法記載:「誠心祈求祭拜,靈驗無比,請考生或家長踴躍參加供奉。」從神話到神化,沈光文傳奇又添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