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 年 8 月 14 日,日本昭和天皇(1926-1989)「玉音放送」對外發布大東亞戰爭終戰詔書,終結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亞太地區的戰事。當年已緊急籌備獨立事宜的蘭印(即荷屬東印度Nederlands-Indië,今印度尼西亞),在時任駐雅加達(Jakarta)武官、海軍少將前田精(1898-1911)的推動與軍政監部等員的見證下,獨立準備委員會主席蘇卡諾(Sukarno,1901-1970)於 8 月 17 日宣讀《印尼獨立宣言》(Proklamasi Kemerdekaan Indonesia),正式對外發布印尼已經獨立的消息。
由於原宗主國荷蘭並未正式放棄殖民地主權,並開始集結和重整軍力準備反擊,印尼群島領土廣闊,各地青壯年人士以「青年團」(Pemuda)為號群起響應獨立革命。然而也因日本投降後各地呈現權力真空,不全然受印尼政府所控制的各種民兵組織蜂起,在多地爆發騷亂,甚至出現針對歐人、混血裔、華人及土著統治者的屠戮事件。獨立革命初期,全國局勢基本上亂為一團,民兵組織有與殘留未返的日軍交戰者,亦有兩者聯合與盟軍交戰者等。
在蘇門答臘島東部(Sumatera Timur,文中簡稱「蘇東」)也因權力真空之故,各種民兵順勢崛起,其中最為兇悍和惡名昭彰者,莫過於一支由日本人井上哲郎所領導的民兵組織——「野虎隊」(Barisan Harimau Liar)。
二戰時的兵補制度,以及野虎隊起源
原籍日本九州福岡的井上,畢業於北海道帝國大學農科大學(今北海道大學),曾遊歷巴西聖保羅(San Paolo)、中國戰場等,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在第 25 軍司令官山下奉文(1885-1946)允許下,前往蘇門答臘發展農民培訓機構。在經駐蘇島軍政監部的信任和重視下,井上旋即被提拔為日里-沙登地區(Deli-Serdang)的助理長官兼蘇島警務部長,並在其麾下於 1944 年組織了「建國挺進隊」,一支近如突襲部隊的自願陸軍步兵隊伍,並委任當地主要族群的巴塔克人(Batak)耶谷.西雷格(Yacob Siregar,1912-1960)[1]為指揮官,領導這一批由高原土著巴塔克人所組成的部隊。
1943年,正當日本帝國因太平洋戰事擴大和惡化之際,陸軍省開始對在地人士採用招募充為「兵補」,提供伙食和住宿及傳授軍事技能等,以便在當務之急時動員整備和派遣上陣。據聞,當地人的徵兵人數便達 5 萬人以上,而半數則集中在爪哇本島。除了陸軍,亦有海軍、憲兵和本土義勇軍等,大部分兵補於印尼宣布獨立後,被整編改組為印尼政府的正規軍——「人民安全部隊」(Badan Keamanan Rakyat),後來演變為印尼革命主力的「人民治安軍」(Tentara Keamanan Rakyat)、「共和軍」(Tentara Republik Indonesia)等當今印尼國軍(Tentara Nasional Indonesia)的前身。
井上哲郎因其外表和身分,而被當地人尊稱為「鬍子先生」(Bapa Janggut)。根據荷蘭國防部檔案的一份針對殘留日軍的調查報告[2]指出,井上是日本右翼組織黑龍會的成員,在職期間身旁時有 7 名日本人跟隨其左右,由於行事手段殘酷而為人所懼怕。日本宣布終戰並將蘭印主權交由盟軍後,井上逃離現職並與前挺進隊成員接駁,重組成為「野虎隊」,於新邦拉也(Simpang Raya)作為訓練地,當時領軍者是A.E 薩拉吉・拉斯(A.E Saragih Ras,1905-1955)少校。野虎隊曾在井上的命令下,針對戰後蘇東被釋放的 3000 名盟軍俘虜,在途中對他們進行殘忍虐待和殺害。
獨立革命軍的黑歷史:棉蘭市暴動
印尼獨立軍在蘇東大城市棉蘭市(Medan)及周圍地區與盟軍爆發的多起戰役,被認為是獨立革命的豐功偉績。然而戰事於 1946 年 3 月開始劇烈升溫,當地「青年團」斥責該地區的馬來統治者(sultans)、巴塔克拉惹(rajas)[3]和精英分子等意圖歡迎盟軍進駐蘇東,決定剷除這些勾結外敵的封建勢力。
冷吉(Langkat)王室成為首當其衝的受害者,民兵組織群起襲擊位於丹絨布拉(Tanjongpura)的王宮,血洗王公貴族和官員等百餘人;僅剩位於棉蘭市的日里及郊外的沙登,分別受到英軍和共和軍保護,倖免於難。動亂在蘇東的多個地區爆發,持續對被視為通敵與反革命者進行大規模掠奪、姦淫和燒殺,成為了獨立革命戰爭中不堪入目的「黑歷史」。
一般認為,這場屠殺王室和官員人等的事件,是在當地印尼共產黨(PKI)領導下的社會主義青年團(Pesindo)領袖阿都卡林(Abdoe'lxarim MS) 和 路亞·西雷格(Luat Siregar) 的指示下所策動。不過從中也發現,蘇卡諾旗下的民族黨(PNI)人士亦參與其中,更莫說是不受控制、撲朔迷離的民兵組織。
耶谷・西雷格作為野虎隊代表兼當地印尼人民運動(Gerindro)領袖,此時也參與了在棉蘭市策劃發動「蘇東社會革命」的會議,與印尼共產黨等各政黨代表商議如何推翻王權和擴大獨立戰事。此外也奠基了巴塔克人響應革命號召和擁護獨立運動的先聲,主要的因素是務農為主的巴塔克人,長期面臨著統治階級的高壓統治和土地剝削問題,蘇東革命一觸即發後,巴塔克人也成為了推動主力。A.E 薩拉吉則帶領野虎隊在西瑪倫坤(Simalungun)地區活動,針對當地巴塔克聯合邦(Kerajaan Raya)的眾拉惹等下手,實際上其本身也是巴內拉惹(Kerajaan Pane)王室血統之一,但對於追捕和屠殺王公貴族卻毫不手軟,可能出於其被王室排斥並轉向支持激進民族主義之故。
野虎隊在「青年團」的領軍下,[4]此時加入了對棉蘭的戰圍。在攻佔棉蘭市失敗後,一眾「青年團」領袖按指示將所領導的民兵組織編入「人民民兵」(Laskar Rakyat)部隊,以持續在周遭內地迎擊荷軍。這批出身日本軍政時期的兵補和義勇軍等,最初是以地方民兵參與其中,隨後再被納為獨立正規軍的「人民安全部隊」(BKR),名正言順擔起了獨立革命的大旗。耶谷・西雷格本人亦在革命後,獲提拔為印尼國軍中校。
野虎隊的殘忍暴行
在動亂四起的真空期間,野虎隊往往以殘暴不仁稱著,除了抗拒荷蘭官軍之餘,也四處搶劫和攻擊無辜群眾。野虎隊當時的另一名領袖,為聲名狼藉的悍匪A.西瑪瑪塔(A. Simarmata),被喻為是井上的得意門生之一。也由於該部隊藏匿和出沒於巴塔克人的山岳地帶,更使得其行徑和突襲目的等難以被捉摸。在高峰期間,野虎隊一度擁有多達 2000 名全副武裝兵員,當時主要布置在先達與巴拉拔之間的通道,藉此掠奪來往的車輛和物資。
據 1947 年 3 月美籍女記者伯克從蘇島捎來的消息稱,蘇島內地現有 1600 名英印逃兵、50 名德籍以及多達 50 名日籍人員藏匿其中,率領官員為 1 名日籍上尉;以及 2 名英籍軍官[5]。上面所指的上尉,可能就是持同等軍銜的井上哲郎,惟其行事低調和置身於地下化,以便逃避可能即將面對的戰爭罪名審判。
然而,並非一方獲得印尼政府認可和正規化,問題就得以應刃解決。野虎隊雖說在1946 年 8 月時被編入「人民民兵」作戰,但行事依然無法無天,不僅強硬徵用運輸車和掠奪物品,也與政府軍關係不斷惡化,經常不遵從軍令擅自獨往獨行,四處洗劫和屠戮。即使在獨立軍中心的先達,野虎隊仍出現洗劫和焚燒村莊、襲擊橡膠廠等行徑,同時更摧毀了銜接先達與馬里哈(Marihat)之間的橋樑,而直接的受害者皆為當地的華人。
在荷軍與獨立軍爆發衝突的蘇東地區,獨立軍被指犯下了不少針對當地華人的燒殺姦淫等不齒行徑,尤其是棉蘭市外的村莊和園坵等更成為了針對性的暴力對象,以至該區域華人必須組織和設置「保安隊」(Pao An Tui)以求生命和財產自保,並於 9 月在棉蘭市遊行請願抗議獨立軍的殘暴行徑。混亂局勢大抵自 1947 年中、下旬,荷軍大批登陸進駐,以及維持該區域穩定後才得以大抵緩和。荷軍攻下先達後,捕獲了曾是通譯和特務組織的日軍,而參與其中的華籍人士也已尾隨獨立軍撤走。在局勢紛亂和兩相對立之時,著實很難單純以類群分,究竟誰是誰非,或誰是加害者或受害者。
11 月中旬,棉蘭報導又聞野虎隊襲擊西里武羅洛(Silimapuluh),屠殺並劫持多人至沙磨面(Samosir)一帶,據抵達先達的華人難民 9 人,其中聲稱亦有華校教員和商紳子弟等被野虎隊「封在麻袋中烤吃」。
民兵組織大肅清
時間來到 1948 年,當時從印尼政府臨時首都日惹(Yogyakarta)往蘇島派遣了一支印尼國民軍小隊,途中卻受到野虎隊領袖 Simarmata 的多方刁難和脅迫,不僅阻止他們往亞齊(Aceh)方面行軍,還喝令小隊交出武器和藥品等,以作為野虎隊的「抗荷資本」。當野虎隊把槍頭對準軍隊,也為其覆滅所種下的嚴重後果。
1949 年 4 月,棉蘭的消息指野虎隊的領袖已遭荷軍捕獲的消息,但野虎隊領導者眾,報載並無指明是哪一位。井上本人雖在蘇東革命中發揮指導作用,但其領導下的民兵組織被指以搶劫百姓為業,而其自身也涉嫌參與多起騷亂,於 1949 年上旬遭到印尼憲兵逮捕。即使被捕後,井上仍獲得印尼政府重用,派往亞齊哥打加內(Kutacane)擔任教員。
直到荷蘭政府於 11 月 2 日簽署了《海牙圓桌協定》,並於 12 月同意將主權移交給印尼政府後,野虎隊的殘餘部隊仍然未宣布解散。獨立革命結束後,印尼政府開始針對未聽從命令解散的民兵組織進行肅清。馬拉敦・彭加比晏少校(Maraden Panggabean,1922-2000,後來的第15任國防部長)被指令率領第 104 營前往先達郊外的野虎隊盤踞點[5]進剿,在短暫突襲下,野虎隊的殘兵因寡不敵眾而迅速投降,A.西瑪瑪塔則竄逃入林,不久後選擇向警方自首。
至於原本即遭到盟軍懸賞通緝的井上哲郎本人,則順利於 1953 年回到日本。早在 2 月,日本與美國已達成協定簽署了《舊金山和約》和《安保條約》等各項,駐日盟軍司令部自戰後的軍事佔領統治也告一段落,井上可謂僥倖躲過了軍事審判,並於當年出版了回憶錄。
誰才是正義?
二戰後的滯留日人,為何可以在印尼的軍事與政治鬥爭上發揮影響?根據當時的調查報告[6],讓印尼政府十分擔憂的是,把這些孰知本地事務和軍事情報的日本人轉交出去,可能會有利於荷軍並為其所用。另外,這些滯留的日本人也不願此刻回國,而未正式獨立的印尼政府也未能與日方締結任何協議,所以最終決定將這些人士納為己用。另,東南亞社會史學家倉澤愛子認為,由於部分日本人投入獨立革命運動之故,可能影響了民兵組織與政府軍的失和關係,也是導致時局紛亂的導因之一。
野虎隊就像印尼獨立革命戰爭的軍事力量般,由日本統治時期的本地兵員所組成,在印尼宣布獨立後及對抗荷蘭與盟軍的戰事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和效果。然而獨立革命初期,多地在很長時間內都處於政治真空和混亂時期,局勢也難為印尼政府和正規軍所能控制。隨著獨立革命運動的升溫,蘇門答臘東部的不穩定性和社會矛盾激化,使得不法分子也得以藉此機會來補充勢力,成為主導革命浪潮的一份子,野虎隊的部分領導人雖獲轉正為獨立革命服務,但大部分卻無視軍紀而持續淪為流寇集團,在參與戰事的同時,肆意掠奪燒殺,而引起了多方的關注和斥責。
一般認為幕後的實際操縱者井上哲郎和殘留日軍須負起全責,但配合蘇東獨立軍與荷軍的交戰情勢看來,其歷史乃至族際背景等可謂十分複雜,冷酷無情的戰爭不僅將各方持續區分敵我,也對社會產生了不可磨滅的陰影。獨立革命戰爭雖說可歌可泣,被認為是種反抗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的「正義」之舉,但其中所牽扯到的人性與罪行等問題,卻不由得我們重新審視和反省。
[1] Yacob本人為民族主義者和密切關注當地的土地問題,在日軍佔領之前已與日方有聯繫,隨後被委為藤原機關(「F機關」)的蘇東特務領導,曾領導過 1942 年加羅地區巴塔克人的土地暴動;而這起暴動的鎮壓者卻是井上本人,並藉以重組治安及在當地樹立威信。
[2] 荷蘭國防部檔案的該調查報告,出自印尼國軍「第五委員會」(Komisi 5)Machmud隊長。
[3] 領導者為Payung Bangun 和 Ngumban Surbakti,前者是當地「青年團」的領導人之一。
[4] 這兩名英籍軍官,一名軍曹在先達(Pematang Siantar)教授柔道,另一名伍長則加入共黨活動。先達時為蘇東獨立運動的大本營,報導也稱有以歐籍女戰士在山區組織了一隊特別軍外,在巴拉拔(Parapat)等地也隨之設立兩所軍校等。
[5] 位於迪加多落(Tiga Dolok)和艾克瑙里(Aek Nauli)之間。
[6] 荷蘭國防部檔案的該調查報告,出自印尼國軍「第五委員會」(Komisi 5)Machmud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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