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經國一生的重責大任在存續父親所留給他的黨國,他為了護衛黨國永續執政設下三大防線:不可成立反對黨、不讓中央民代全面改選、不許臺灣獨立。如今美國政府催促推動民主化,反對運動人士不畏衝突步步進逼,面對內外情勢衝擊交迫,他只能選擇讓步。即使他必須棄城求生,默許反對黨成立,但並未放棄對黨國的責任。他未戀棧於失敗的戰役,立即轉身回防,重新檢討整體戰略,為黨國存續進行損害控管。
第一步:新瓶裝舊酒的《國家安全法》
首先,他提出「新瓶裝舊酒」的高明對策,巧妙地在《國家安全法》中納入戒嚴時期的各種管制,盡量降低解嚴後黨國將受的衝擊。國民黨十二人政治革新小組成立後,依據最高當局的宣示往訂定《國家安全法》方向規劃。參與政治革新小組的副總統李登輝指出,該小組並未真正推展六大改革議題,大部分時間只是開開會、講講表面話;小組所做結論若不合蔣經國心意,會被要求再做討論;真正重要改革議題,小組不敢做太多決定,尤其如動員戡亂體制這樣的核心議題更是無人敢去碰觸。
蔣經國與郝柏村商議《國家安全法》內容,郝柏村提出兩項建議:一、該法不能僅以警察機關統攝,必須讓治安機關警備總部繼續發揮功能;二、既經軍法審判程序的案件,不宜再上訴最高法院。總統的態度是以《國家安全法》取代《戒嚴令》,警備總部仍負責確保國家安全。
臺灣的自由化就在蔣經國所主導的這種怪異而扭曲的形態下進行著,一面準備解除戒嚴,一面訂定《國家安全法》,將大部分戒嚴時期的管制措施入法。 1986 年 10 月 15 日,國民黨中常會一致通過兩項政治革新議題結論:一是臺澎地區解嚴,另制定《動員戡亂時期國家安全法》以應需要,確保反共基地安全、社會安定與經濟發展;二是修正《非常時期人民團體組織法》與《動員戡亂時期公職人員選舉罷免法》以規範政治性團體。但同時,蔣經國並未絲毫放鬆對島內政局的控制,尤其面對同年年底選舉,他指示郝柏村應變計畫須分為輕、重與嚴重三種狀況,重則局部戒嚴、嚴重則全面戒嚴。他似乎忘了,自 1949 年以來臺灣一直處於戒嚴之中,而他自己不久前才向國際媒體宣示要盡速解除戒嚴。
國民黨中常會通過解嚴前須制定《動員戡亂時期國家安全法》後,行政院隨即將《動員戡亂時期國家安全法草案》送交立法院審議,草案重點包括:人民集會結社不得違背憲法、反共國策或主張分離意識;人民集會結社另以法律訂定之;人民入出境須向入出境管理局申請許可;治安機關(即警備總部)於必要時得對人員、物品、運輸工具實施檢查;為確保海防、軍事設施等安全,得指定海岸、山地或重要軍事設施地區為管制地區;戒嚴時期軍法審判案件確定者,解嚴後不得上訴。解嚴後最主要的差別在於,非現役軍人不受軍事審判。值得注意的是,郝柏村有關警備總部繼續發揮功能、解嚴後政治案件不得上訴的兩大建議都被採納。
統治當局以通過《國家安全法》為解除戒嚴的先決條件,但新法內容複製戒嚴時期的重重管制,如同新瓶裝舊酒、換湯不換藥。人民集會結社「不得違背憲法、不得違背反共國策、不得主張分離意識」三原則限制言論自由、入出境管制維持黑名單制度,以及山海禁制區、政治案件不得上訴等規定,在在引起民眾強烈不安。新成立的民進黨正式決議反對《國安法》,將訴諸群眾運動;各種團體發動一波波「反《國安法》遊行」、訴求「百分之百解嚴」。在外界強大壓力下,國民黨中央黨部稍做讓步,草案第四條本規定「治安機關於必要時對左列人員、物品及運輸工具得實施檢查」,改為「警察機關」,降低警備總部在解嚴後之角色。儘管《國安法》立法過程中爭議不斷,但國民黨政府三令五申必須先通過《國安法》方可解除戒嚴,立法院最後仍在 1987 年 6 月 23 日順利完成三讀程序。
7 月 2 日行政院院會通過解嚴案與《動員戡亂時期國家安全法施行細則》,院長俞國華在會中提示,解嚴並不表示國家安全威脅已不存在,仍不能鬆懈對敵人的警覺與非常時期的認知。最高當局除了指示訂定《國家安全法》之外,還要求限期內完成《人民團體組織法》、《集會遊行法》,以完整規範政治秩序。
1987 年 7 月 15 日解嚴後,美國在臺協會理事主席丁大衛進一步關心接下來的國會改革方案。但蔣經國表示,中央民意機關改組是最困難的問題,需要多一點時間,因為這一問題比解嚴還困難、還複雜,涉及許多政治的、省籍的因素。
蔣經國的政治改革僅在訂定《國家安全法》、宣布解除戒嚴後止步。他一生護衛黨國永續,力敵民主運動滔滔攻勢,先前設下的三道防線(不許成立反對黨、不讓中央民代全面改選、不可主張臺灣獨立)僅被攻破一角。在他精心規劃下,解嚴後仍延續各種管制、動員戡亂體制未變、萬年國會頑強挺立、臺獨言論仍遭嚴禁,黨國依舊得以屹立不搖。蔣經國殫精竭慮直到油盡燈枯,解嚴不到半年,即撒手人寰。
解嚴後, 1987 年 8 月蔡有全、許曹德因主張臺獨被以叛亂罪起訴; 1989 年鄭南榕因臺獨言論遭強制拘捕而自焚; 1991 年甚至發生調查局進入校園逮捕學生的獨臺會事件。人們也才驚覺,即使解嚴多年,臺灣社會卻連基本人權都未能獲得保障:言論自由受限制、集會遊行須事先申請獲得政府同意、海外黑名單人士仍無法返鄉。但蔣經國仍因宣布解除戒嚴,博得「臺灣民主發動者」的美名。
第二步:提前布局的接班人安排
其次,獨裁者身後的接班人安排,是另一個受到高度關注的課題。蔣經國很早就開始思考接班人選,宋楚瑜說1980 年 6 月 19 日蔣經國手記記載:
美國某眾議員說,蔣經國已經七十歲,萬一發生了什麼事,臺灣內部一定會發生嚴重的問題,美國人對此應加關切。這本是我們中國人自己的事,管〔關〕你美國人什麼事。不過在我自己來說,這是對於黨國應負的責任問題,亦是我時時刻刻在考慮的心中大事。
雷根政府推動民主促進政策的重要做法之一,是預防軍事強人掌控政局,必要時不惜出面干預。美國政府積極阻止了薩爾瓦多、宏都拉斯、玻利維亞的軍事政變陰謀;也曾催促全斗煥政權與反對黨對話,嚴重警告南韓軍方切勿試圖發動軍事政變;美方並支持菲律賓民主力量,防止軍事政變。美方嚴防軍事政權出現的政策,也在臺灣上演。
1980 年代初期,威權強人健康走下坡,王昇指揮情治機構「劉少康辦公室」大權在握。美國政府擔心臺灣出現軍人政權,在臺協會理事主席丁大衛多次與王昇接觸,建議他不要過分限制臺灣民主運動,方能使中華民國在國際間獲得好形象。臺北辦事處處長李潔明到任後,更是經常與王昇見面長談,但王昇對反對運動態度依舊強硬。1982 年 9 月 27 日,丁大衛與李潔明力邀王昇到美國訪問。次年 3 月 7 日到 18 日王昇訪美,返臺後即被蔣經國調職,貶謫至巴拉圭擔任大使。丁大衛回憶錄中證實,美方官員以私人談話方式施壓、說服蔣經國及其高層官員推動人權與民主的臺灣形象,以及這樣做在對美關係上的好處;並邀請王昇訪問美國,安排他與國會議員、政府官員、學術界見面,傳達對臺灣人權議題與政治改革的關切。李潔明則表示,蔣經國已承諾推動民主化在先,王昇是「民主化進程的一顆大石頭」,所以蔣願意與美方聯手移除此一絆腳石。而郝柏村日記中也指出,蔣經國將王昇外放巴拉圭是消除其在國內政治影響力的唯一辦法。
1981年底郝柏村出任參謀總長後,在國內政壇角色日益吃重,美國政府再度提高警覺,擔心蔣經國逝世後會出現軍人政權。 1985 年 8 月 7 日,美國在臺協會臺北辦事處處長宋賀德、副處長滕祖龍特意與郝柏村長談,探詢接班人問題,郝柏村答稱蔣總統決心依憲法運作民主制度,接班問題是臺獨分子惡意誇大。宋賀德認為,臺灣政治權力分配情況顯示,省籍機關雖在本省人手中,但中央政治實權仍操在大陸人手中;郝柏村則指稱省籍問題是臺獨偏激分子破壞團結的勾當。三天後郝向蔣經國報告會談情形,又從《中國時報》董事長余紀忠處得知,美方關切他的動態,憂慮走向軍事統治。
蔣經國十分清楚美國政府鼓勵臺灣民主化、本土化,嚴防他身後軍事強人主政。為了美方澄清疑慮,他在 1985 年 12 月行憲紀念大會致詞時特別脫稿指出:
蔣經國也在與丁大衛見面時,再度說明蔣家人不會繼承總統職位、不會實施軍事統治。即使如此,美國政府依舊步步為營。臺灣已經解嚴後的 1987 年 10 月,參謀總長郝柏村為軍售問題訪美,國務院亞太副助卿芮孝儉(James S. Roy, 1935- )與他早餐會談時,仍探詢總統接班人問題,以及軍人干政問題,從王昇到郝柏村,美國政府緊迫盯人,嚴防強人驟逝後臺灣走向軍事統治。現在,有兩個問題,經國想做一個明確的說明。第一就是,總統繼任者的問題。這一類的問題,只存在於專制與獨裁的國家。在我們以憲法為基礎的中華民國,根本是不存在的。因為我們立國基礎以憲法為依據的,所以下一任總統,必會依據憲法而產生,……經國的家人中有沒有人會競選下一任總統? 我的答覆是:不能也不會。第二、我們有沒有可能以實施軍政府的方式來統治國家?我的答覆是:不能也不會。
雖有插曲,不過仍縝密的最後布局
民間傳言蔣經國原本希望孫運璿成為接班人,甚至認為若不是孫意外中風,李登輝沒有機會擔任副總統。但衡諸史實,此一說法並不完全正確。一來,蔣經國早在 1978 年就已拔擢謝東閔為第六任副總統人選,此後臺籍人士擔任國家副元首成為慣例,蔣經國提名李登輝擔任第七任副總統只是遵循慣例;一旦提名孫運璿,走回頭路,反而可能引起政治風波。二來,蔣經國是在 1984 年 2 月 15 日國民黨第十二屆二中全會上提名李登輝,孫運璿則是在稍後的 24 日腦溢血住院,所以顯然並非是因為後者中風,才提名前者。但是,蔣經國確實屬意孫運璿作為政權接班人。郝柏村日記中記載,孫中風後,蔣經國深為惋惜,認為孫運璿既能奉行原則與政策,又深得人心,透露原本希望栽培他接任第八任總統。孫運璿生病後,蔣經國自己健康也不佳,但他自信可以撐完這一次六年任期,等到 1988 年中國國民黨第十三屆黨代表大會時再來宣布黨國權力傳承,因此將接班人腹案放在心中,從未向外人透露。這是所有獨裁者必須面對的困局:獨裁者只能盡量延後翻牌,這是確保自己終極權力的不二法門;一旦在生前指定接班人,無異宣告自己權力提早終結。豈知天不從人願,蔣經國終究無法撐到他預定的接班時刻。
威權強人晚期經常見面討論與託付重任的黨政軍特首長,包括國民黨祕書長馬樹禮( 1987 年後為李煥)、行政院長俞國華、參謀總長郝柏村、國防部長宋長志,無一不是外省人。尤其是關乎威權核心權力的部分,情治由國防部長宋長志負責,軍事由參謀總長郝柏村負責。蔣經國自從擔任行政院長後,便不再直接領導情治系統,委由國防部長主持情治會報、大陸工作會報,再向總統面報,國防部長宋長志因而當此大任。郝柏村自擔任參謀總長以來,更是每週都與蔣經國會面,舉凡軍事政策、人事安排、重大政治議題,蔣經常聽取他的意見,可說是深受倚重。
美國中央情報局的內部報告即指出, 1984 年蔣經國提名李登輝為副總統,並在中常會中提高臺籍菁英比例,是將「臺灣化」當作維持政黨優勢與臺灣政局穩定的策略,並希望藉此改變美國對臺灣當局的印象。但中情局也研判,蔣經國巧妙布局以使身後留下「合議領導」( collegial leadership )的局面,他使中常會維持溫和與保守的多元組成,一面增加溫和派與臺籍菁英,一面強化軍方影響力及維持右派勢力以避免政治變革速度過快。整體而言,實質權力仍掌握在保守派外省菁英手中。中情局並分析,蔣經國所布局的此種以外省人集團為主的合議領導模式,儘管內部有分歧但不會發生嚴重權力鬥爭,也不致於發動重大的改革政策。這一領導班子將會以軍事、政黨、情治核心人物的共識進行決策,並且不保證在下一個十年會將權力和平轉移給臺灣人。他們也注意到,副總統李登輝雖然可依憲政機制繼承總統職位,但並未擁有與職位相稱的實力,行政院長俞國華就比他更有權力。
美國、國民黨政府與臺灣社會的三方角力
在新的歷史時刻,重探我們的過去,思索我們的未來。
近幾年來美中關係急遽轉變,臺海安全屢屢成為焦點。這是自 1970 年代美中建交以來,國際局勢最大的轉向,將嚴重牽動臺灣命運,本書作者認為一個新的歷史時刻已到來。
然而,過去臺灣社會長期處在威權統治之下,對集體命運無力也無從關心;威權時代鋪天蓋地的政治宣傳更導致民眾對自身國際處境或是無感、或是多有誤解。此種狀態延續至今,許多人對臺灣境遇仍缺乏認識,對臺灣民主化過程懵然不知,甚至歸功於蔣經國仁慈推動。
為此,本書全面梳理了二戰結束迄今臺灣主要的政治發展過程,並從「美國政府—國民黨政府—臺灣社會」三方關係加以觀察分析。作者希望透過對這段歷史的回溯與借鏡,能有助共同體的成員們理解臺灣當前狀態,並在此基礎上思索未來道路。
好的歷史研究有時很像推理小說,在眾人原本信以為真的說法上發現破綻,逐步拆解釐清、解答謎團以迄真相大白。本書就是這樣一本深具解謎魅力、讀完令人恍然大悟的論著。
全書分成三部,各部均以戰後臺灣政治發展的重大謎團為核心,展開多角度交叉論證。第一部「東亞冷戰下美國政府的臺灣方案」,探討 1950 年代初期,臺灣主權問題如何從《開羅宣言》歸還中國的約定,轉變為後來《對日和約》中地位未定的安排。第二部「蔣介石的反共王國」,說明敗逃來臺的國民黨政府如何在絕境中重振旗鼓,對外獲得美國認可,對內進行有效社會控制,全面建立起穩固體制。第三部「民主化的進程」,勾勒島內外人士如何攜手合作,並搭乘雷根政府「民主促進」政策的有利條件,終於衝破威權禁錮,尤其精采的部分,是經由綿密論證破解「蔣經國為臺灣民主化推手」迷思。
除了重探過去,作者也為臺灣未來建言。她指出臺灣民主體質隱憂,期許深化民主體制,對內形成共同意志,對外爭取國際支持。這將是這一代臺灣人無法逃避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