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了解自己的身體嗎?
我們每個人都有五臟六腑,然而它們是怎麼運作的,又是因為什麼病因、什麼緣故停止運作,對我們卻像是一團巨大的迷霧。長久以來,無數醫生與科學家們幾乎窮盡了自己的一生,就是為了讓我們更能接近自己的身體一點點。比如在今日,許多人都知道高血壓可能導致各種心血管疾病如中風、高血壓性心臟病。但在短短 80 年前,即使是最頂尖的美國總統醫療團隊都認為高血壓只是年紀大的正常現象,而心臟病也是一種無法預防的疾病。將這兩者結合起來的,正是一整個村鎮長達近80年的實驗所得出來的結論。
究竟這場歷史上最知名的「弗萊明罕心臟研究」是怎麼出現的、而它又怎樣幾乎定義了現代的心臟疾病科學呢?而這一切,全都起源於一位歷史上最知名的美國總統之死——
故事要從 80 年前開始說起。
西元 1944 年,在經過激烈的黨內初選後,哈利・杜魯門(Harry Trumen)終於獲得了民主黨提名,成為第 40 屆副總統候選人。在大選前 3 個月他受邀前往白宮午餐,就在這時,他見到了史上任期最長的美國總統:富蘭克林・羅斯福(Franklin D. Roosevelt)。
當時羅斯福已經當了 12 年的美國總統,他帶領美國走過經濟大恐慌、希特勒崛起與珍珠港事件,即使因曾患有小兒麻痺而坐在輪椅上,仍是個高不可攀的巨人。而在當時美國人心中,杜魯門卻只是個「來自密蘇里州的小人物」,然而當杜魯門一見到這位以強而有力的領導特質聞名的羅斯福總統時,他整個人都被嚇到了。
事實上,早在羅斯福 1932 年第一次競選總統時,他的血壓就已經偏高。按照標準,正常的血壓的收縮與舒張壓應該要在 120/80 毫米汞柱。但根據當時羅斯福辦公室公布的數據,羅斯福的血壓已來到 140/100。不過面對這樣的隱憂,總統的醫療團隊卻沒有進行任何動作,隨著經濟大恐慌、二戰爆發,羅斯福的血壓也從 136/78、170/100、188/105 筆直上升。等到 1944 年,15 萬盟軍浩浩蕩蕩登陸諾曼第時,羅斯福的血壓指數也終於到達了危急性命的水平:226/118 毫米汞柱。這樣恐怖的血壓,羅斯福的私人醫師卻幾乎沒有做出任何措施。因為當時醫界認為由於老年人的動脈管道已經硬化,需要較高的血壓來迫使血液通過,所以高血壓只是衰老過程的一個正常現像。扣除高血壓外,總統的身體狀況「非常健康」。
只是任何人都看得出來,如今的羅斯福已經是風中殘燭。當杜魯門受邀與羅斯福共進午餐時,杜魯門親眼看見,羅斯福的手抖得實在太厲害,以至於根本無法把奶精倒進咖啡杯中。終於,在羅斯福開啟第四任總統任期後的三個月左右,正在國會大廈的杜魯門被緊急叫進白宮,「不要張揚此事。」
25 分鐘後,杜魯門抵達白宮。兩名引導人員將他引進總統私人的起居室,羅斯福夫人一見到他,立刻走過來、將手搭在杜魯門的肩膀上:「哈利,總統過世了。」
杜魯門一下說不出話來。許久之後,他才對羅斯福夫人說:「我能為妳們做點什麼嗎?」
夫人搖搖頭:「是我們能為你做點什麼嗎?現在,你才是最需要幫助的那個人。」
「他」說服一整個小鎮,做一場長達三代人的實驗
羅斯福總統在二戰即將勝利、冷戰緩慢成形之時過世,改變了世界格局,也讓美國下定決心要找出心血管疾病之謎。羅斯福總統並不是唯一一個深受心血管疾病之苦的美國人,事實上在當時,心血管疾病已經成為美國人的主要死因,有將近一半的死亡人口都是死於這種疾病。到底是什麼原因導致了心血管疾病?這是什麼傳染病嗎?有沒有防治的方式?在羅斯福病逝後三年,杜魯門總統便簽署了《國家心臟法案》,指出心臟疾病已經成為「我們最嚴峻的公共衛生問題」。有鑑於此,美國政府誓言要找出問題的答案,因此將撥款成立國家心臟研究所(National Heart Institute),並進行一場為期長達 20 年的心臟研究。而在幾經思考以後,他們決定了實驗的最終地點:波士頓西邊 30 分鐘車程的小鎮弗萊明罕(Framingham)。
選擇弗萊明罕有幾個原因。第一,弗萊明罕位於麻州,周邊擁有像麻州大學、哈佛醫學院等高等研究機構;第二,鎮上共有 28,000 名居民,他們的飲食大多以肉和馬鈴薯為主,吸菸的人數也在半數左右,換言之,非常接近當時美國人的平均生活型態。但是問題是城鎮很適合做研究是一回事,但對一整個城鎮居民進行一場長達 20 年的長期追蹤,在這段期間內不能搬出城鎮、還必須每年回來進行全身健康檢查,居民到底會不會同意呢?而這個重責大任,就落在第一任的研究主任梅多爾斯(Gilcin Meadors)身上了。
說真的,落在梅多爾斯身上的擔子真的不小。因為當時梅多爾斯是個年僅 30 出頭、剛從醫學院畢業 8 年的年輕人而已,在接下第一任研究主持人的職務時,他甚至還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讀公衛碩士。然而,梅多爾斯仍然以極大熱情來推動這項研究,在開始的一年內,他與其他研究人員一起挨家挨戶的拜訪當地居民、訪問了教堂與各民間團體,弗萊明罕的每位居民都曾接到他或是志工的電話。只是在經過一年以後,研究的成效依舊不彰。雖然追蹤心臟病的實驗要追溯到 10 到 20 年以上,但此時就已經有一些唱衰的聲音,說這項研究終究是徒勞無功的。為了克服重重阻力,一位出身美國海岸防衛隊的醫生托馬斯·道柏(Thomas R. Dawber),被任命為新的研究主持人。
不過道柏和他的前任一樣,當時也才從哈佛醫學院畢業大約 10 年,而且完全沒有受過公衛培訓。為了彌補這方面的不足,道柏在接手研究工作以後,甚至進入哈佛大學攻讀公衛碩士。但也因為學經歷上的不足,他仍遭受了不少人的質疑。
另外,道柏也發現研究方面也是一團糟,他們甚至連主要任務方向都還沒確定下來:到底是要完全不為居民做任何預防、只為他們的生活習慣做長期追蹤呢,還是要將弗萊明罕打造成為一個「預防心臟疾病示範鎮」?最後,道柏終於為整個研究擬定了方向:因為當時醫界對心血管疾病的危險因素仍缺乏足夠了解,為了提供足夠的科學嚴謹性,整場研究將只對居民進行長期追蹤、並完全放棄展示任何的預防方式。
但問題還沒結束。很快的,整場心臟研究也遭到了當地醫生的反對,因為這些人不相信聯邦政府,總認為前來進行追蹤的聯邦醫生會偷偷替居民治療、偷走他們的病人。然而在不斷的溝通之下,道柏和他的團隊終於克服了萬難——在一萬名合格成年居民中,竟有超過5200名男男女女加入這項長期追蹤!研究團隊對這些志願者十分感激,並且列下了追蹤的規則:「對待這些志願者,要像對待黃金一樣......絕對不能讓他們等待、而且要在互動時,表達對每個人的感謝。要讓他們知道,是他們在幫我們的忙,而不是我們在幫他們的忙!」
從說服一個城鎮到說服一個國家
在開始追蹤十年之後,弗萊明罕心臟研究團隊終於在 1957 年發表了第一項關鍵成果。
在這篇論文中,他們將高血壓的標準設置在 160/95 毫米汞柱(雖然跟現代相比依舊算是偏高)。而他們也注意到,高血壓患者發生冠心病(冠狀動脈心臟病)的機率是一般人的四倍,幾年之後,弗萊明罕心臟研究團隊更確認:高血壓也是中風的主要原因之一。
至此,羅斯福總統的過世之謎終於解開:高血壓並不是上了年紀就會有的自然現象,事實上羅斯福的中風,恰恰就是高血壓的結果。就連羅斯福的心臟醫師日後都表示:「我常常在想,如果當時就已經存在這些控制高血壓的方法,歷史不曉得會變得怎麼樣?」
還沒結束,在接下來幾年內,研究團隊又陸續找到幾項危險因子,包括糖尿病、高血清膽固醇,還有一個當時根本沒人知道原來有害心臟的東西:吸菸。在 1960 年代,研究團隊終於確認吸菸與心臟病之間的關係,也因為如此,1966 年,美國菸盒終於加上一個我們現在依舊可以看到的東西:警告標語。不過,即使擁有這樣大的貢獻,弗萊明罕心臟研究仍然在1960年代來到生死攸關的關頭,而導致危機的原因相信所有研究人員都深有感觸:
是的,那就是「經費」這個酷東西啊~!
原來弗萊明罕心臟研究作為一個長達 20 年的長期追蹤研究,無可避免地會受到每一屆政權轉移、政治局勢或社會風氣影響。1960 年代後期,當時美國正遭受許多燃眉之急:1965 年在遭受越共攻擊後,詹森總統命令美軍對北越進行報復性轟炸,美國空軍參謀長甚至表示,要把北越炸回石器時代。同時,美軍第一批 3 千 5 百名陸戰隊進入戰區,等到 1966 年 8 月,已有高達近 43 萬美軍士兵駐守越南。但同時,反越戰的聲浪也開始席捲全美各地。在全美各地烽火的狀態下,弗萊明罕的心臟研究也來到了當初說好的 20 年期限,當時,國家心臟研究所很快成立了一個委員會來評估弗萊明罕心臟研究。最後宣布:該研究已經完成當初的任務、且在削減預算是當務之急的當下,委員會決定終止整項研究項目!
此宣告一出,立刻引發弗萊明罕居民和研究人員的一陣譁然。但他們並沒有默默接受自己的命運,此時人已經在波士頓大學的道伯(先前他就已經因為經費削減離開了)更是決心捍衛自己的心血結晶:他開始透過所有能接觸到的私人管道籌集經費,其他研究人員也前往美國各地募集私人捐款。另外,弗萊明罕和波士頓的媒體與相關人士更是發起了一場宣傳行動。長期以來,我們總是認為一個好的研究人員應該兩耳不聞窗外事,就只需要專心致志做好自己的研究;但 1960 年代弗萊明罕的研究團隊就告訴我們,了解如何發起一場好的公共關係運動,對研究有多麽重要。而最後他們也獲得了回報:政府一年給予的經費是 30 萬美金、但私人捐款就已超過 50 萬美金,捐助的來源包括想精算承保風險的保險公司,還有一些……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捐款者,比如菸草協會。不過所幸,在經過尼克森總統的私人醫生遊說後,聯邦政府才終於繼續弗萊明罕的心臟研究,一直持續到了現在。
如今,這起心臟研究已經辨別出了許多風險因子,除了前面提到的高血壓與吸菸外,研究人員解釋了肥胖、第二型糖尿病與心臟的關係,還辨別出會堆積在血管壁上的「壞膽固醇」(低密度膽固醇)、和能移除血管壁上膽固醇的「好膽固醇」(高密度膽固醇)。這些彷彿聽起來都是很普通的知識,卻是一整個村鎮、研究團隊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不禁讓人覺得:任何醫學成就,背後其實都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努力與付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