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0 年春天末尾,剛滿 28 歲的美國青年歐姆斯德來到英國,展開為期半年的壯遊,同行的還有患有呼吸道疾病的弟弟,及一名友人。這一天,當他們搭乘火車離開擁擠稠密、煙囪滿布的工業城利物浦後,在附近某個不知名的小站下了車。
迎面而來的是一片鮮翠欲滴的綠意。如此劇烈的城鄉反差令歐姆斯德心神為之一振,和緩起伏的草坡、錯落有致的樹群,悠閒吃草的牲口……,這一幅晨昏美景,在島國特有的氤氲氣息裡閃耀著崇高特殊的光暈。
英格蘭維護良好、雅馴有緻的地景,似乎都和單調平緩、粗放的美國新大陸不同,那彷彿是某種啟示般的光景,深植在他內心。
幾天之後,當他獨自一人在利物浦街頭閒晃時,這種感受再度出現了。他碰巧走進了伯肯希德(Birkenhead Park)公園。這個 1844 年建造、號稱第一個對全民開放的公園,有著蜿蜒的道路池塘,散落的樹群,遼闊的草坪──令他驚奇的是,這一片看似自然的風光,卻完全是「人造」的,在風景如畫的背後,需要仰賴大量的整地、排水、種植等專門技術來完成。這種「人工」與「自然」的反差感,形成他後日規劃紐約中央公園的原型。
今年適逢景觀建築師歐姆斯德 200 歲誕辰。被譽為美國景觀建築之父的他,1858 年和英國建築師弗克斯(Calvert Vaux)合作,共同贏得紐約中央公園的設計權,往後四十多年的職業生涯中,歐姆斯德更打造了美國數以百計的公園綠地、社區住宅、校園景觀以至於國家公園,包括舉世聞名的:尼加拉瓜瀑布、優勝美地、史丹福大學、美國國會山莊等。
然而在這些著名盛景背後,世人較不為所知的是,在中央公園一戰成名之前,歐姆斯德搖擺不定、跌跌撞撞的前半生。
一事無成的浮躁青年?
1822 年 4 月 26 日,歐姆斯德出生在新英格蘭一個殷實的清教徒家庭。父輩世代從事農民、手工業、經商,積累了財富,自然希望他接受良好教育。然而他三歲時母親用藥過量身亡,忙碌的父親只好再婚。
自幼失去生母,和繼母之間不甚和睦的關係,令歐姆斯德感情受挫,成為一個浮躁、靜不下心的小孩,從小求學之路便如他往後的人生一樣不順遂,輾轉於新英格蘭一帶的學校,在學校和家庭之間來來回回,漂浮不定。
歐姆斯德出生成長的城市哈特福(Hartford),是位於紐約和波士頓之間的一個內陸港口,康乃迪克河沖積出肥沃平原,造就了得天獨厚的宜居環境,也造就他對戶外活動的熱愛。少年大多數的時間,他就和弟弟兩人悠哉在鄉間騎馬、划船、打獵。同時,大量的閱讀使他接觸到英國的風景美學、造園理論,連帶培養了對大自然敏銳的眼光及鑑賞力。
十五歲那年,歐姆斯德離家前往麻州學習土木工程,成為一名學徒,學習繪製地圖、調查土地等專門技術,然而,一次意外的漆樹汁液中毒導致眼睛受傷,加上反覆不定的求學過程,使他最終失去了對測量的熱忱。十八歲時,歐姆斯德接受父親安排,前往紐約,在家族關係企業裡當一名會計員。可以想見,對熱愛大自然、戶外運動的他來說,日復一日坐在狹窄的室內,埋首於數字,不啻是一種折磨。兩年後年他再度返回哈特福。
當時,他的叔叔剛從一趟捕鯨旅程歸來,海上的經歷深深吸引了他,加上身邊一位朋友要去遠東進行茶葉交易,在確認經商和測量皆非其志願後,他驛動的心投向了另一個旅程:航海。於是他開始受訓成為一位新手船員,並在 1843 年隨商船前往中國廣東,展開了隻身異國的航海之旅。
當然,海上的生活不如想像中愜意。和多數新手船員一樣,顛簸起伏、清理甲板等粗重勞動,令這個養尊處優的青年感到不適,到達廣東後,他大多時間都待在船上昏睡。滿載絲綢香料的商船在一年後總算回到紐約。這趟旅程令他接觸到底層的船員、工友,開拓了他的眼界,只是惡劣環境、粗糲飲食導致的壞血病,最終仍使他打消成為職業航海員的念頭。
回到哈特福老家,歐姆斯德再度過著消遙閒散、漫無目的的日子。他再度嘗試了另一個與測量、會計、航海全然不同的工作:種地。
在父親友人的指導下,歐姆斯德採用科學化種植,成為一名有別於傳統、具有專業知識背景的農民(scientific farmer)。與此同時,他也結識了一位小有名氣的造園家:安德魯・傑克森・道寧(Andrew Jackson Downing))。年輕的道寧剛出版了美國第一本庭園設計的書籍,也是將英式風景園林的如畫風(picturesque)概念引進美國本土的第一人。(這個人對歐姆斯德一生影響深鉅,等等我們會再提到他。)
1840 年代,美國仍有約九成的人口住在鄉村,絕大多數都是農民,隨著工業革命興起,農業型態也發生了轉變。相較於東北一帶耕地狹小,中西部一帶粗放的平原具有大量生產的優勢,加上鐵路交通逐漸發達,大量中西部穀物運送到東部城市,造成東北部農業轉型,開始研發精緻的酪農、乳製品、水果等,這些都需要新的專業知識與技術。結合了高度資本、科技與經營的科學農業模式,正好提供了歐姆斯德結合理論與實踐的機會。
1847 年底,歐姆斯德靠著父親資助在紐約史坦頓島海濱購置了一塊農地。至此,他總算安頓下來──史坦頓島舒適的環境、優美景色,每年夏天,都吸引曼哈頓一帶的上流階級來度假,他在這裡逐漸拓展人脈,參與公共事務,為當地報紙寫稿,加入農業俱樂部。他的鄰居包括范德堡家族大亨(按:The Vanderbilt family,以鐵路等運輸業起家的美國豪門,20世界中葉家族勢力達到頂峰)、出版巨商普特南(George P. Putnam)等社會名流,豪宅庭園的維護照料,自然就落到這名年輕的農民身上。
他在當地還結識了一位退休醫師,以及他十九歲的孫女瑪麗(Mary Perkins),兩人旋即變得友好。這位個頭嬌小伶俐的女孩,後來嫁給了他的弟弟。
又轉換跑道!職業旅遊作家也難不倒
為了考察先進的農業技術,以及改善弟弟日益惡化的呼吸疾病,他們一行人在 1850 年 4 月離開了擁擠的紐約,展開了文章開頭那場「舊大陸」的壯遊探索。他們參觀了英格蘭風景如畫的威河谷地,前往巴黎拜訪苗圃商,並順道在比利時、荷蘭、德國一帶健行;來到蘇格蘭,他們同時也參觀了監獄、收容所、學校等設施。英國之旅拓展了他的視野,也萌發了參與社會改革的理想。
半年後歐姆斯德回到了美國,持續經營農場。這一年他二十七歲,在看過外邊廣闊迷人的世界後,封閉的日常事務顯得瑣碎無關緊要,百無聊賴之下,他投向了人生又另一追求:寫作與出版。1852 年,他出版了《一個美國農夫在英格蘭的見聞》(Walks and Talks of an American Farmer in England)一書,隨後在好友的推薦及共和黨大老的邀約下,與剛成立的紐約時報雜誌社簽約,於 1853 年遊歷美國南方。
這場南方之旅,令這個北方洋基佬很不愉快:誤點的火車和輪船、凹凸不平的道路、投宿飯店奇差無比的服務……,除此之外,他也重新檢視了當時最具爭議的議題:蓄奴。蓄奴造成的後果令歐姆斯德感到荒謬,他觀察到種植園主僱用黑奴的經濟產出,實際上比北方業主花錢雇用工人還要來得低下,因為黑奴禁止被解雇,只能靠交易買賣,因此,無論受雇於誰,始終不變的是一股懶散、不情願的工作態度,這導致整體社會瀰漫著一股士氣低落的氛圍。他後來以自耕農(Yeoman)為筆名,發表了《棉花王國》(The Cotton Kingdom)一書,從土地經濟的角度剖析南方的種植園生態,反對蓄奴的立場也益發堅定。
雖然筆耕不輟,知名度漸高,理想也益發堅定,但歐姆斯德的生活並未因此好轉。合作的出版社破產之後,他更無以為繼,多年來輾轉於農場,編輯,記者,旅行家等,然而唯一不變的身份似乎就是「靠爸族」。積欠了不少債務,事業也跌落低谷,生活即將窮途末路。更糟的是,他弟弟病況更加惡化,各種生活瑣事、痛苦煩悶困擾著他。
命運女神終於在曼哈頓降臨
歐姆斯德生涯的轉折點,出現在 1857 年 8 月,在康乃迪克海濱的一間小旅館。某天下午,他獨自一人望著海發呆時,他的多年好友、也是剛成立的紐約中央公園委員會秘書艾略特(Charles W. Elliot)找上了他。
「紐約市計劃建一座大公園。」他告訴歐姆斯德,我們缺一位監工(superintendent),除了你以外,我想不到其他人選。別浪費時間了,快過來吧!
歐姆斯德一刻也沒有耽擱,搭上當晚的船就前往曼哈頓。
中央公園的所在地,是當時曼哈頓島北邊一座老舊的民生水庫,由農地、屠宰場、工業用地、貧困的非裔社區組成,其間夾雜著腥臭的沼澤、塊石嶙峋的荒地,成為掩人耳目的廢棄堆場。更嚴重的是,隨著大量移民湧入,紐約市人口在 1800 至 1850 年這半世紀間,暴增了好幾倍。缺乏新鮮空氣飲水,公共衛生急遽惡化,導致霍亂、痢疾、肺結核等傳染病猖獗,市民迫切需要一塊可以喘息放鬆的公共綠地(美其名為「都市之肺」)。而歐姆斯德的故友,前面提及的造園家安德魯・道寧,早在他們初識時(1840 中期),就為此大聲疾呼奔走,只可惜道寧後來在一次蒸氣船意外中英年早逝。
1857 年夏天末尾,歐姆斯德在紐約展開興建中央公園的忙碌生活。他在中央公園總工程師韋利上校(Colonel Viele)手下擔任監工,負責管理工班、政令宣導,然而一開始他看似純真、不切實際的特質,使他上工後像個局外人。所幸早年從事土地測繪,培養出歐姆斯德對基地的精準眼光,而韋利上校也逐漸發現他這方面的長才,因此重用。
約莫同時,歐姆斯德多年前曾在道寧介紹下,有過一面之緣的倫敦小個子建築師弗克斯,也找上了他,邀請他共同合作設計中央公園。
在此之前,弗克斯長年在道寧手下擔任助手,熟悉英式風景造園理念,野心勃勃的他自詡是道寧的接班人,最初看到由韋利上校所提出,偏重實用、卻毫無「品味」的中央公園設計提案之後,精明的他從中作梗,讓委員會擱置了原本提案,重新宣布公開競圖。
弗克斯負責設計園區內的設施,歐姆斯德則負責整體規劃、串連起設施,兩人繼承了道寧的英式自然風景理念,聯手在曼哈頓堅硬直角的格狀街道中,展現了一幅牧歌式田園風情,一片連續而開放的全景:廣闊起伏的大草坡,寧靜透亮的湖泊,以及茂密的樹林邊界。
歐姆斯德更因地制宜,利用基地本身的特質,將原本不適合開發的地貌,轉化為美麗的景點。例如,地表隆起的冰河巨礫,在他的巧思下,成了眺望紐約都市天際的觀景台,原本低窪泥濘的沼澤地,經過整地後,順勢成為湖泊與池塘,冬季則做為溜冰場使用,吸引無數追求時髦的都會男女。
考量到人們的社交天性,歐姆斯德還在公園中心設計一條筆直寬闊的林蔭大道,供人們漫步交談,並在終點處設立了大噴泉,成為公園最醒目的地標。另一方面,蜿蜒小徑、靜謐的花園角落,則滿足了人們獨處的需求。
中央公園另外一個最具開創性的設計手法,是交通動線的安排。園區內馬車、行人的動線被明確區分開來,交會處採用立體交叉如天橋設施,確保行人的安全。此外,由於公園本身南北狹長,為了不阻礙都市交通,中間勢必要有車道穿越,歐姆斯德採用隧道的方式,將園區內四條東西向的主幹道隱藏在地下,如同英式庭園常見的隱牆(ha-ha)。如此一來,除了避開擁擠交通產生的危險與噪音之外,還能保持美景的完整性,延續了地表連綿不盡的綠意。
這個名為「綠地計劃」(Greensward)的作品,在三十三件作品中雀屏中選,成了第一個美國版本的人民公園,開啟了日後「景觀建築」這一門專業的興起,更讓歐姆斯德這個長期「靠爸族」,終於 三十七歲時在紐約闖出了名堂。
時間的藝術:歐姆斯德與景觀建築
然而,歐姆斯德往後的生涯,依然是跌宕起伏充滿戲劇性。
他親愛的弟弟終究不敵病魔,在他埋首於中央公園工作時過世,死後留下三個年幼孩子;隔年,歐姆斯德娶了弟弟的遺孀瑪麗──兩人的結合,是基於經濟因素,道義責任,或是本來就有情愫?我們並不清楚,只知道弟弟死前留下最後一句話是:「只要你還在世,就別讓她受苦」。或許兩人失去共同的摯愛,彼此進一步需求陪伴,才走到了一起。
後來,歐姆斯德與中央公園財務長理念不合,憤而辭職,暫時離開了中央公園的建設計畫。南北戰爭時期(1861-1865),他加入紅十字會的前身「美國衛生委員會」(U.S. Sanitary Commission),致力於建立一套更完備的公衛系統,並改善軍隊的醫療環境。
為了從長年工作壓力中喘口氣,歐姆斯德去到加州放鬆身心,卻意外投入優勝美地(Yosemite)國家公園的保育計畫。在完成了數以百計的公園住宅、綠地系統規劃案之後,歐姆斯德晚年回到麻州,和兒子及後輩們共同建立起美國景觀建築的專業制度。
從歐姆斯德的故事片段,我們不只看見美國在 19 世紀中期從農業文明轉向工商文明的發展軌跡,也一窺「公園」如何在這一連串政治經濟的階級分化之中,承載著社會改革的想像。從個人而言,歐姆斯德透過不斷旅行,在新舊大陸、都市荒野,在獨善其身與兼善天下的理想之間,持續摸索屬於美國自身的文化獨特性,而中央公園的誕生,正是上述錯綜複雜因素相互交織的體現。
從今日的眼光看來,歐姆斯德的成就,依循的並非專業訓練──事實上,美國當時也還沒有景觀建築這一門專業──而是一種感性、直覺,加上過人的遠見與綜合經驗的能力。憑藉自幼的好奇心,歐姆斯德順從心智的自由探索,在看似生涯「繞路」的過程中,自然淘汰了不適合的選項。
這種看似漫不經心、不切實際的態度,卻也讓歐姆斯德養成了個人濃厚的情懷,並致力於關注社會長遠的公共利益。
因為說到底,景觀建築是一門「時間的藝術」。不同於建築物在完工的那一刻起,就開始邁入老化,景觀設計師每種下一棵樹,埋下一粒種子,都是百年大計。地景會隨著春去秋來,時序遞嬗,展現出變化萬千的四季風貌。這種跨越了時間尺度、永遠處於變動、未完成的特質,正是大自然帶給人的魅力。這些都非一朝一夕能達到理想效果,這種遠見與格局,相信值得許多汲汲於眼前的當今主事者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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