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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逐地底微光的「礦工畫家」:洪瑞麟與他筆下偉大的無名勇士

許伯瑜 2022-06-16
在礦場工作的洪瑞麟,深刻體認到礦工的辛勞,他們在山洞裡燃燒渺小的生命,以點亮社會的經濟脈動。
 

1979 年,在臺北春之藝廊有一場畫展,來往的民眾絡繹不絕,就連時任總統蔣經國都蒞臨現場參觀,盛況空前。這場畫展,即是臺灣畫家洪瑞麟的「三十五年礦工造形展」,展覽約為期三周,展出數幅藝術家細心描繪的礦工群像。
 
當時正值臺灣遭遇退出聯合國、石油危機等社會巨變,人心動盪不安,亟需藝文活動重塑本土認同。在這股時代浪潮之下,「礦工畫家」洪瑞麟脫穎而出,他對礦工的體察也因此映入臺灣人的視野。
 
不過,他與礦場的緣分,卻要從無奈的時局開始說起……。
 

彭春夫,洪瑞麟重返礦坑在坑口外寫生(Source: 臺北市立美術館

 

計畫趕不上變化:選擇成為礦工的美術大學畢業生

1936 年畢業於帝國美術學校(今日本武藏野美術大學)的洪瑞麟返臺,隔年前往日本東北旅行描繪雪景,1938 年返鄉回臺。 洪瑞麟本來想追隨藝壇前輩們的腳步,繼續前往歐洲深造,於是在回到臺灣後,他便為了申辦留學手續而四處奔走。然而,世界的局勢已悄然讓他的生涯規劃蒙上一層陰影──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
 
此時的世界已是一片混亂,歐洲戰場更是打得如火如荼。曾經在巴黎留學的臺灣畫家顏水龍捎來訊息表示,就算順利買到船票前往歐洲,學校也不一定能如常開課。
 
「等局勢穩定一點再去好了。」洪瑞麟心想。
 
如同當今面臨 COVID-19 疫情的學生們,洪瑞麟被迫選擇觀望與等待。為了維繫生活,也為了報答當初臺灣畫家倪蔣懷贊助他留學的知遇之恩,洪瑞麟於 1938 年來到倪蔣懷開設的瑞芳二坑煤礦場工作。
 
現今升學主義下的我們或許會感到疑惑,美術大學畢業的洪瑞麟,竟然選擇深入礦坑裡工作?
 
洪瑞麟的決定,從他的求學背景便能略知一二:他就讀的帝國美術學校校風開放自由,不同於東京美術學校(今東京藝術大學)的官派主流風格,該校的畢業生甚至有「野武士」之稱。受到此般薰陶的洪瑞麟,會選擇走上一條與眾不同的路,也並非不能想像。
 
即使洪瑞麟褪去大學生的光環,同礦工們打著赤膊、戴上頭燈,屈身於臺車裡深入地下深處,他對於藝術的熱愛與過往的留學經驗,仍然為他開闢屬於自己的創作機會。
 
於是在這裡,他不僅與礦長的女兒彭金花女士相愛並結為連理,也發現了屬於他的創作靈光──礦工。
 

 

潛入地底的野武士,為無聲的勞動者留名

在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的礦坑裡,唯一的光源來自礦工們頭頂的頭燈。工作時晃動的身體使得頭燈的光線角度不停移動、閃爍,有如相機快門一般,照耀被汗水浸濕的身軀,在坑壁上投影出千變萬化的造型。
 
這些畫面映在洪瑞麟眼簾,成了他筆下描繪的題材。在工作閒暇之餘,他便會窩在坑道一隅「掠光線」(lia̍h-kng-suànn),捕捉礦坑中的光影細節。
 

洪瑞麟,1958,《地底的光》,油畫、畫布,私人收藏。這幅作品中,我們可以看見兩名礦工赤裸著身軀工作的身影。作品背景漆黑,光線以頭部為中心發散,洪瑞麟捕捉到頭燈打在礦工工作時的姿態上,也捕捉到屬於人性的光輝。(Source: 臺北市立美術館

 

洪瑞麟筆下描繪的,皆是真實於礦坑辛勤勞動的人們。在許多畫作背後,也可見他留下這些礦工的姓名、暱稱或其工作職位。他細細刻劃了這群在地底工作的無名勇士,他們或堅毅、或疲憊、或勤奮的神情,都被留在一張張畫紙上。
 

洪瑞麟,1963,《尊嚴(福耳丁仔畫像)》,油彩、畫布,私人收藏。(Source: 臺北市立美術館
 
洪瑞麟,1950,《運煤工啞巴仔》,墨、紙,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洪瑞麟以精準、俐落的墨線勾勒出人物姿態,並於面部等處施以墨色製造光影立體感。除了需要敏銳的觀察力,也須深厚的技法才能如此寫意卻精準地描繪出人物姿態。(Source: 臺北市立美術館
洪瑞麟,1954,《水電工頭大珍師》,墨、淡彩、紙,白省三收藏。坑內因潛藏著大量易燃氣體而禁菸,因此礦工們在進入礦坑前,會在外頭大吸幾口菸用以提神,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Source: 臺北市立美術館
 

命懸相思木,處處是危機的礦場生活

儘管當時礦工的平均收入較高,但這份工作同時也伴隨著極高的風險。礦工的工作環境相當危險,除了容易引發肺病、風濕,地底脆弱的岩層結構,以及煤塵、一氧化碳、沼氣等有毒物質或易燃氣體,讓他們每天進出礦坑時都膽戰心驚。
 

彭春夫,1979,面無表情的礦們工坐進臺車準備進入礦坑。(Source: 臺北市立美術館

 

礦坑因此衍生了許多禁忌,如忌諱吹口哨,一是擔心在暗處招來「魔神仔」;另外也擔心高頻率的口哨音波在地底震動岩層,可能會造成礦坑坍方。工作時,礦工們也須仔細留意支撐礦坑結構的相思木所發出的聲響——他們形容如牛嗥——當相思木發出迸裂聲,直至木頭徹底斷裂為止的那短短數秒,是他們僅有的逃生時間。
 
此外,礦場周遭也十分忌諱看到蛇。對礦工而言,「蛇」是不祥之兆,寓意著進入礦坑工作會「虎頭蛇尾」,好好地進入礦坑,卻無法平安歸來。
 

洪瑞麟,1953,《維修捲揚機馬達》,墨、紙,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礦坑錯綜複雜,並非筆直、寬敞地向地心深處蔓延。離開主要幹道,有些礦巷甚至狹小到只容許一人仰躺掘礦。而這些煤礦必須仰賴著大匹馬力的捲揚機,才能將運載煤礦的臺車拉上地面。此作描繪的是捲揚機維修的情景,畫面可見兩人窩在大型機具旁低頭修理的場景。(Source: 臺北市立美術館

 

在礦場工作的洪瑞麟,深刻體認到礦工的辛勞,他們在山洞裡燃燒渺小的生命,以點亮社會的經濟脈動。1960 年起,洪瑞麟以「礦工頌」為名創作共四幅作品,並寫下同名詩篇,表達他對礦工的敬意。
 
《礦工頌》系列以連環畫為概念,構圖由軌道、臺車、煤層區隔出不同空間,凸顯數位礦工在煤巷內進行不同工作的身影。藝術家透過長期對礦工的關注,以理性、秩序的畫面安排,總結了他個人身為礦工,以及對於礦工同僚們的生命體察。
 

啊!偉大的無名勇士們,
用你們渺小的手、汗和血,
開拓地下數千公尺的中生紀層。
巧奪了神的秘藏,
奉獻給人世。
 

──洪瑞麟〈礦工頌〉

洪瑞麟,1965,《礦工頌》,油彩、畫布,論賢堂典藏。(Source: 臺北市立美術館
洪瑞麟,1966,《礦工頌》,油彩、畫布,私人收藏。(Source: 臺北市立美術館


不只是礦工畫家,追光者的藝術覺察

在洪瑞麟被冠為「礦工畫家」的年代,臺灣社會正掀起一股提倡鄉土文化的風潮,他個人的部分主張恰巧搭上時代潮流,被大眾所看見。儘管礦工題材並不能全然代表洪瑞麟,卻的確是他創作生涯中極重要的部分。[1]
 
藝術家往往需長期內化藝術、生活與生命的過程,才能創作出雋永作品。洪瑞麟透過多年積累的藝術技巧、個人觀察,與社會意識結合,在恰當的時間點,以作品為沉默的礦工們發聲,也為自己的生命添上一筆濃艷的色彩。

彭春夫,1979,洪瑞麟重返礦場於臺車前作畫。(Source: 臺北市立美術館

 

掘光而行:洪瑞麟 
 

本次展覽以洪鈞雄於 2020 年捐贈予本館之家藏作品為核心,其他則來自私人收藏與博物館,當中多數作品已逾 35 年未出現於臺灣觀眾面前。在洪瑞麟創作中少見之完整描繪礦場情景的大型油畫作品、罕見的留日素描,與重要的家人肖像等創作精華,皆將於此次展覽展出。

 

時間:2022/03/19 - 2022/08/14 
地點:臺北市立美術館二樓2A-2B 

本文與臺北市立美術館合作刊登。
參考資料
  1. 江衍疇,1998,《礦工.太陽.洪瑞麟》,臺北市:雄獅。
  2. 國立歷史博物館編輯委員會編輯,1997,《原鄉譜曲:洪瑞麟逝世週年紀念展》.臺北市:史博館。
[1]黃光男,〈仲里歸大澤——洪瑞麟教授的畫〉,收錄自國立歷史博物館編輯委員會編輯,《原鄉譜曲:洪瑞麟逝世週年紀念展》(臺北市:史博館),頁11。
文章資訊
作者 許伯瑜
刊登日期 2022-06-16

文章分類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