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夾縫中求生的高加索地區
根據古希臘神話記載,相傳高加索山就是世界的盡頭。偷天火予人間而受重罰的普羅米修斯,就是被宙斯綁在高加索山上,遭神鷹反覆啄食其不斷重生的肝臟。普羅米修斯所受的折磨,要待半人半神的海克力斯用箭射死了老鷹才停止。自古希臘時代以來,高加索往往帶著一種神祕感,被無數的謎團籠罩著。即使在今時今日,對於許多生活在亞洲的人們,高加索的三國:亞美尼亞、喬治亞、亞塞拜然的名字可謂相當陌生,至於對該地區歷史的認知,除了電視新聞偶然看到的軍事衝突,就更加少了。
南高加索自古以來因位處大國之間的十字路口而戰火頻繁。在全盛時代的亞美尼亞王國一度是雄據一方的區域強國,影響力也曾一直延伸到敘利亞甚至猶大地(即今以色列)。在古典時代,她是羅馬和波斯之間的戰略緩衝地帶;在今日,她是北約和俄羅斯、土耳其、伊朗之間的緩衝地帶。地處大國夾縫為高加索的居民帶來政局的動蕩和苦難。在 2008 年的俄羅斯入侵後,喬治亞的南奧塞梯和阿布哈茲仍受俄國控制。亞美尼亞和亞塞拜然在納戈爾諾—卡拉巴赫地區則仍有主權爭議,甚至為這片土地多次兵戎相見。
高加索地區這片看似遙遠和陌生的土地,原來在古典時代也曾經擁有悠長而輝煌的歷史。他們出現在文字記載中的歷史長達 3,000 年之久。現在的亞美尼亞首都葉拉溫(Yerevan)建城的時代,比偉大的「永恆之城」羅馬還要早 30 年。
到底高加索文明起源於何方?他們的早期歷史,又如何像謎一樣困擾著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這一切就要從亞美尼亞的前身,高加索最早出現在文字記載中的政權「烏拉爾圖王國」(Kingdom of Ururtu) 說起。
透過亞述人之眼看見神祕的「烏拉爾圖」
高加索地區,夾在西邊的黑海(The Black Sea)和東邊的里海(Caspian Sea)之間,在它的南方,是文明的發源地美索不達米亞。向北越過高加索山脈,就是遊牧部落盤據的南俄草原。在美索不達米亞南部,完整的書寫系統早在距今 5,100 年前已經出現在蘇美爾地區。但是由於高加索一帶地勢崎嶇多山,文明和文字一直到比較後期才傳到今亞美尼亞一帶,而他們也要到青銅器時代晚期才第一次出現在文獻記載中。最早提及到今亞美尼亞一帶政權的,是盤據於美索不達米亞北部的亞述人。
中亞述時期的拉尼地區及烏魯提(公元前 13 世紀—前 1,112 年)
亞美尼亞地區第一次出現在泥板文獻記載中,是大約公元前 13 世紀的青銅器時代晚期。當亞述國王向北擴張進入今亞美尼亞一帶時,他們遇到了高山、狹窄的山谷和不可通行的河流。那裡是眾多河流的發源地,但是它們走向各異,只有幼發拉底河一條可供船隻通航。在那裡,亞述人第一次看到了當地的原居民。他們以今土耳其東部凡湖(Lake Van)一帶為中心,定居在山谷的小村落裡,過著農耕的生活。這些小村落大多以「孤島」的形式存在,而且只有夏天的時候,山路才允許人、貨和信息通行。當冬天大雪封山之時,這些村落之間的交通會完全中斷。
在亞述文獻中,他們將這一地區稱作拉尼(Nairi) 或是烏魯提(Uruatri) ,後一個名字發展出烏拉爾圖(Urartu) 的稱呼。在新亞述王國時期,烏拉爾圖是亞述人對這一帶的標準稱呼。那時候「亞美尼亞」的名字尚未出現,當地居民自稱「別埃里尼」(Biainili) ,意思是來自別埃(Bia),即今凡湖一帶的人。由此可見,今日位於土耳其境內的凡湖,其實才是高加索地區文明的最早發源地。在青銅器時代,凡湖到亞拉臘山都是烏拉爾圖文明,也就是亞美尼亞前身的勢力範圍。這樣的話,亞美尼亞人奉亞拉臘山為民族聖山的做法,就變得很容易理解。
從文獻上消失的空白期(公元前 1,112—866 年)
在分析研讀史料之前,我們必須留意一點:亞述對烏拉爾圖王國的記載是以亞述對外戰爭的本位出發的。所以通常只有當亞述人和烏拉爾圖爭戰時,烏拉爾圖國王的名字才會出現在亞述的記錄中,這使得我們對於烏拉爾圖的詳細王室譜系、政治及行政的理解是零碎和片面的。但是通過中亞述國王提格拉特—帕拉沙爾一世(Tiglath-pileser I)在公元前 1,112 年的記載,我們可以斷定當時拉尼地區的政治是碎片化的,至少有 23 個互相獨立的王國,當中最強盛的是位於幼發拉底河源頭一帶的達爾尼王國(Dayeni)。
在此之後,拉尼地區或是烏拉爾圖的名字消失在亞述的記錄中,原因可能是因為公元前 12 世紀亞述的內部政局混亂和青銅器時代晚期近東局勢的一系列危機,將亞述文明的控制範圍縮窄至以亞述爾城為核心的一帶。他們和伊朗扎格羅斯山脈(Zagros Mountains)以北的高加索,接觸中斷了接近兩個半世紀之久。
烏拉爾圖王國的崛起
新亞述王國的北方強敵(公元前 866—820 年)
當拉尼地區及烏拉爾圖的名字再次在亞述文獻出現時,時間已經到了公元前9世紀,這些記載也和亞述王國的恢復和重新進入擴張週期相吻合。歷史學家相信,在這些記錄出現前不久的公元前 10 世紀,在今亞美尼亞地區出現了一個強大的王朝,他們以自己的語言自稱「別埃里尼之王」,或是以阿卡德語(Akkadian)自稱作「拉尼之王」,而亞述一方則將他們稱作「烏拉爾圖王國」。
歷史學界對烏拉爾圖王國的政治史所知不多。烏拉爾圖是有文字的,在初期他們全盤照搬亞述語言和楔形文字,並留下了銘文。在後期,他們利用楔形文字拼寫自己的語言,也留下了亞述語—烏拉爾圖語的雙語銘文。但是這些銘文大多是紀念建築物落成的奠基石,對於我們了解烏拉爾圖王國的行政組織並沒有太大幫助。
雖然如此,考古學家也在當地發現了經濟商業的泥板記錄,以及數以百計的王家、行政印章。這些都為我們提供了強烈的證據,證明在公元前一千紀最早期,烏拉爾圖已經有一個中央集權的政府。此外,古烏拉爾圖崇拜多神教,他們的主神是哈迪(Ḫaldi),他們說的語言和胡里安語(Hurrian)有親戚關係,但並非從屬關係。語言學家普遍相信他們有共同祖先。
新亞述帝國和烏拉爾圖的第一次交手,發生在公元前 866 年後不久。根據亞述記載,烏拉爾圖國王阿拉姆(Arramu)率軍進攻亞述重要的附庸國基札努(Gilzanu)[1]。十年後,新亞述國王沙爾馬那塞爾三世(Shalmaneser III)率大軍反攻,並蹂躪凡湖一帶,但是阿拉姆成功撤退到地勢崎嶇的亞美尼亞山區,並倖存下來。
另外,亞述軍隊對烏拉爾圖的軍事行動,受到地勢和惡劣天氣的嚴重制肘。每年可以進行軍事行動的時間只限於夏季,高山、河谷、破碎的地形,加上大量的城堡群也為烏拉爾圖人提供了天然屏障和掩護,幾次發動攻勢未果,反倒遭烏拉爾圖趁虛而入。[2]
公元前 8 世紀時,亞述帝國開始中衰,總督的權力漸凌王權,地方政府實然不受亞述爾城的中央政府指揮。但與此同時,烏拉爾圖王國的勢力卻急速增長。
烏拉爾圖國王米努亞(Minua)、阿吉斯提一世(Argišti I)及沙杜里二世(Sarduri II)在公元前 8 世紀大幅擴張了烏拉爾圖的領土。在西邊,烏拉爾圖控制了幼發拉底河,他們的軍事行動甚至遠征至前西臺帝國核心領土安納托利亞中部,並到達敘利亞北部。在西北部,他們攻陷了亞述附庸國達爾尼王國(Dayeni)。在北部,他們的勢力到達了今亞美尼亞中部的塞凡湖(Lake Sevan)。他們往西向伊朗西部擴張,向南方推進的前哨部隊則探查了由敘利亞進入安納托利亞必經的戰略屏障托魯斯山脈。也就是說,從安納托利亞東部到伊朗西部都曾經在全盛時期的烏拉爾圖王國控制之下。烏拉爾圖王國的最大版圖,要遠遠大於今亞美尼亞的面積。
烏拉爾圖的擴張很快就引起了亞述的注意,在前 770 年代,亞述曾經派軍阻止烏拉爾圖的擴張並嘗試發起戰略反擊,但是亞述國王亞述—尼拉里五世(Aššur-nirari V,或拼作Ashur-nirari V)卻竟意外在烏拉爾圖軍隊的手上遭受了一次羞恥的失敗。烏拉爾圖王國進入了它的黃金時代,建築、精密的農業及水利基建、神廟、城堡、宮殿如雨後春筍般冒起,大多數的銘文也是來自這個時代。
在公元前 782 年,烏拉爾圖在今亞美尼亞首都葉拉溫(Yerevan)建城,阿爾吉什提一世(Argishti I)在城內的埃瑞布尼城堡(Erebuni Fortress,亞美尼亞語:Էրեբունի)刻下了以楔形文字書寫的銘文,紀念城市的建立。由此可見,今亞美尼亞首都葉拉溫建城至今超過 2,800 年,比傳統上所認定的羅馬建城年份還要早上 30 年。
銘文內容:「在天神哈迪的大能護蔭下,阿吉斯提,美努亞之子,建造了這座堅固的要塞,以別埃里尼的榮譽將它命名為埃瑞布尼,讓它在國王敵人的心中引發恐懼。阿吉斯提說:『在朕成就偉大的工程之前,這個地方曾經是荒漠。在天神哈迪的大能護蔭下,阿吉斯提,美努亞之子,是一個偉大的國王,別埃里尼之王,成為圖什帕(Ṭurušpa,即今凡城) 的統治者。』」
接下來的數十年,特別是從前 762 到 759 年,亞述內憂外患,叛變四起,這個不可一世的超級大國似乎已經氣數已盡,而未來是屬於烏拉爾圖王國。但正在此時,前 744 年新亞述知名國王格拉特—帕拉沙爾三世(Tiglath-pileser III)的登位,卻逆轉了亞述看似不可挽救的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