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斷的漢人研究
《民俗臺灣》是在昭和十六年(一九四一年)七月創刊,那年的年底,日本發動大東亞戰爭。
當時,臺北帝國大學文政學部有土俗人種學教室,研究對象是臺灣原住民族,但是在昭和十年完成「臺灣高砂族所屬系統」的大型研究之後,就再也沒有進行組織性的研究。
在臺灣的近山丘陵地區以及濱海地區有漢化的原住民社會,被稱為「平埔族」。這些原住民族可以追溯到遙遠的史前時代,數波乘風破浪地登場,是臺灣開發的先驅者。
但是到了歷史時代,特別是明朝以後,從華南遷徒來的福佬和客家兩系的大部族,將臺灣的沃野全都開發成稻作農田。但是因為初期的華南系移民以男性為中心,所以開始和平埔族女性通婚,促進了福佬和客家移民初期的定居扎根。
平埔族社會的調查,在日治時代初期,由伊能嘉矩先生和鳥居龍藏博士的推進下,不久便把重心轉移到漢族居民的風俗調查,臺灣習慣研究會開始發行月刊《臺灣風俗記事》。除了發行這個漢族社會風俗的調查紀錄之外,大正年間還有大規模發行《臺灣私法》、《清國行政法》,最後到這個刊物發行終止,漢族社會的風俗調查研究便中斷了。
至於臺灣原住民族的調查,在有在大正年間發行的《臺灣番族調查報告書》、《臺灣番族風俗研究》、《臺灣番族志》、《臺灣番族圖譜》這些大型調查報告;接下來,臺北帝國大學文政學部的土俗人種學教室也繼續進行除了平埔族之外現存各族的調查研究。
然而,對於漢人社會生活文化的研究可以說是中斷了,因此,《民俗臺灣》的創刊引起了對漢人社會生活文化的關注,在填補臺灣社會研究的空白上具有重大意義。
金關丈夫展開行動
當時在臺北,有一間以戰時在東京成立的三省堂為中心的東都書籍株式會社分店。那間分店的職員持田辰郎先生對漢人社會的民俗文化有興趣,就透過親戚,找上正在調查漢人社會、並且有撰寫文章的池田敏雄先生。池田先生從臺北師範學校畢業後,在漢人子弟初等教育的公立學校擔任教師,池田先生可說是具有進入漢人社會最佳立場的人。
東都書籍臺北分店的持田先生或許是受到池田先生的啟示,在這個令人窒息的時代不斷驅策之際,抱著希望能夠書寫不僅僅是民族誌雜誌的想法。
為了實現這個計畫,池田先生仰賴當時臺北帝國大學醫學部教授的人類學家金關丈夫博士的指導與協助,於是《民俗臺灣》誕生。金關丈夫博士是體質人類學的研究者,也是考古學、民族學、民俗學等領域的研究者,文筆很優美。
金關博士是從很早開始,就對柳田國男先生的民俗學運動以及柳宗悅先生的民藝運動有共鳴。他期待被漠視的漢人社會生活文化能夠被更加重視,於是答應池田先生他們的邀請。
我當時正在臺南全力進行西海岸南部地區史前遺址的調查,我傾全力透過山地或海島原住民族的工藝技術來了解出土遺物的功能,得知進入歷史時代後,必須要再加入原住民族與華南漢族移民的折衝史,我特別關心的是開始漢化的平埔族。
我和臺南的鄉土史學家石暘雎先生,以及後來成為阿拉伯史權威而眾所周知的前嶋信次博士(當時在臺南一中任教),一起進行了臺南地區漢族社會的民俗採訪。
臺灣民俗研究者的池田先生在昭和十六年正月假期的時候,帶著金關博士的邀請南下,希望我能從《民俗臺灣》創刊起開始幫忙。
剛好臺南州東石郡關於巫師乩童(日文編註:薩滿)的徹底調查,透過東石郡警察的協助正在進行中。我被委託整理調查報告,所以創刊的時候,從創刊號到第三期連續投稿了〈乩童的研究〉上、中、下三篇。
臺灣文化人的身分追尋
雜誌陸續收到來自臺籍、日籍民俗研究者或是關切民俗的支持者的投稿。
臺籍研究者中有戴炎輝、陳紹馨、楊雲萍、黃得時、吳守禮、曹永和等等學術研究者,還有像是石暘雎先生的鄉土史學家,張文環、龍瑛宗、吳新榮等作家,民俗研究者朱峰、黃棨木、黃連發、連溫卿、李騰嶽等人,若是再加上其他的投稿者,人數相當驚人。
三島格先生是《民俗臺灣》的熱心支持者,同時也是投稿者,透過他得知臺北的程大學先生將投稿至《民俗臺灣》的臺籍投稿者和主題列表統計後,共有一百三十九篇。但是在這當中,日籍的翁長林正先生與石敢當先生(三島格先生的筆名)被歸類在臺籍裡,所以嚴格來說,臺籍的投稿必須要修正為一百二十九篇。但是,要如何看待如此多的臺籍學術研究者、民俗研究者跟一般知識分子對這個《民俗臺灣》運動的支持呢?
一個原因是身為科學家且深愛藝術,同時也是人文主義者的金關博士的魅力吸引了如此多的臺籍人士,可是還有其他原因吧,以下是我自己私人的判斷。
隨著戰爭進行,在歇斯底里推動、令人窒息的皇民化運動空氣中,對於傳統文化感到驕傲的臺籍知識分子們,心中暗藏著藉由支持《民俗臺灣》或是透過在這裡發言,來確立自己的自我認同(identity)的想法吧?
日本學者心中的「多種族社會」
那麼日籍的我們,心中是用什麼樣的想法來支持這項運動呢?回過頭來看這些筆者,都是想著在多民族、多種族社會裡生活的同時,確立其他族群的生活與習俗,透過尊重它、記錄它,這麼講有點誇大,希望在人類史的研究中寫下一小段的心情,但這不是虛假的想法。
就算是這樣微不足道的想法,在這場註定走向毀滅的戰爭中,也有填補心靈空缺的意義。
我除了做史前考古學的調查之外,還進行了臺灣南部西拉雅平埔族的採訪。隨筆的報告投稿至《民俗臺灣》和《民族學研究》等。在昭和十八年初,因為學制改革而準備要前往臺北師範學校本科,擔任日本文化史的講師而搬到臺北。
這一年的二月一日,軍隊開始從瓜達康納爾島撤退,二月十八日,聯合艦隊司令山本五十六上將在索羅門群島上空戰死的消息被報導出來,此外二月二十九日報導在阿圖島的守軍全滅。
在新制師範學校本科的學生當中,有《民俗臺灣》運動的支持者,還有投稿者,他們給了我勇氣。每個週日為了要去除沉重的氣氛,與這些學生一起去臺北盆地或桃園臺地的各個臺籍村莊做採訪。
其他的時候,下課後通常都是去金關博士的研究室,博士提供他所收集的國內外龐大文獻讓我閱讀,心胸寬大的博士,特別為了我在研究室設置了專用的位子。
週日採訪的成果為細川學、潮地悅三郎兩位合著〈淡水河的民船〉、潮地悅三郎所著〈土造民宅—土墼壁〉,客家出身的黃旭初、張上鄉兩位則是走出臺北盆地,統整出桃園臺地的客家村落的採訪報告。這些研究報告收錄在《民俗臺灣》第四卷的二到六號。
在戰禍之中的遺憾休刊
到了昭和十九年,戰況越來越不利,八月三十一日開始對臺籍人士實施徵兵制,於是也向純真且勇敢的高砂族進行了大規模的徵兵。
對學生的軍事訓練比上課更受到重視,為了整頓飛機場、修築防禦用壕溝,教員也同樣跟學生們一起動員。
昭和十九年三月為了參加在海邊的軍事訓練來到臺灣東海岸的蘇澳地區,六月動員到淡水河河口的八里庄砂丘地區修築防禦用壕溝。因為蘇澳地區的南方澳有來自沖繩本島、宮古、八重山地區漁民的移民村,找到訓練的空檔,就觀察與臺籍漁民友好一起從事漁撈活動的沖繩漁民的移民生活,並以漁具與年中行事為中心製作採訪筆記。前篇提到的潮地悅三郎,兩位沖繩人宮城寬盛、大城兵藏以及在基隆漁業資本家的家庭裡成長的河合隆敏都參加了,報告書收錄在《民俗臺灣》四卷第十二號。
來幫忙的其中一位大城同學在西里伯斯海上的北婆羅洲的斗湖出生成長。父親是沖繩人,母親是當地土著,會跟他講馬來語,他將我對於南島的憧憬更加延伸到南海諸島,我也是從那時開始自學馬來語。
從東海岸被緊急調至淡水河河口附近八里庄的海濱沙丘,修築壕溝的時候,聽到美軍登陸塞班島的消息。校長集合正在施工的學生們,在沉重的氣氛下聽著校長演說終於快要到一億玉碎的時候了,正好紅紅的夏日太陽下沉至臺灣海峽。
勉強壓抑著不去亂想,在僅有的休息時間中撥空收集跟八里庄臺籍漁民的生活與民間信仰、漁船、漁具相關的資料。除了潮地悅三郎之外,還有細川學跟吉田忠彥兩位也來幫忙。
在學生當中也有人說:「老師,這不是沒意義的事嗎?」大家都抱持著同樣的想法。
但是,因為有這篇〈海邊雜記〉,最後一期的《民俗臺灣》第五卷一號好不容易才有第一篇,這本雜誌就再也沒有復刊的機會了。
臺灣各地已經開始遭到美軍 F6F Grumman 地獄貓戰鬥機的空襲,我和金關博士在昭和二十年一月僅有的休假,在機槍掃射的空隙中前往東海岸南部卑南社附近的巨石遺址。可能是從飛機上看下來的時候,怎麼看都像是在做什麼軍事作業,每當受到機槍掃射的時候,我們都躲在巨石遺構旁出現的組合式石棺裡,等待敵機離去。
這個遺址在最近幾年,透過臺灣大學人類學系的宋文薰、連照美兩位教授進行徹底的發掘調查,才展現出了全貌。
在發掘了一處巨石的居住遺址回到臺北後,我馬上又被召集到雷神部隊,去金關博士的研究室打招呼時,博士用綁腿將腳支撐住,穿著白色的工作服尋找相關的文獻。博士說:「雜誌已經不會再出了啊,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在這個困難的時代指導了《民俗臺灣》運動的金關丈夫博士消失在我們面前,很快地已經過了十多年。在金關博士長眠時,臺灣的明朝史權威、也以詩作著名的楊雲萍教授,回想金關博士主導的《民俗臺灣》運動,評論說這個運動是「日本人的良心」。這是給故人至高無上的贈言。
臺灣考古學研究在二十世紀最具代表性的學者
一段細膩、幽默而真誠的臺灣回憶
國分直一出生於日本,卻在臺灣度過少年時期,自京都帝國大學畢業後又任教於臺南,並在此展開考古學與民俗學調查研究,直到一九四九年中返回日本。他早年生活都在臺灣,臺灣也是他學問的起點。
國分直一的學識廣博,講究橫跨多領域的研究方法,一生對於學問工作充滿熱情與堅定意念,對於臺灣考古也提出過許多著名論述,諸如臺灣史前文化的北方來源說、東亞的地中海等。在時代困境的輾壓下,他對知識的探求與研究工作努力不懈,作育英才無數,為臺灣民族學研究奠定基礎。他將臺南的調查成果,出版為《祀壺之村》,至今仍是研究平埔族群歷史的經典名著;他早年臺南周邊平埔族調查資料,也成為當代西拉雅族文化復振運動的重要資源。
他與日本時代臺北帝國大學的教授們,包括醫學部的金關丈夫、文政學部的移川子之藏與宮本延人等人也有往來,並參加金關丈夫提倡的《民俗臺灣》,成為金關丈夫長期的知識伙伴。二戰後,國分直一更擔任臺灣大學日籍留用教授,期間協助建立臺灣的考古學與人類學的學術傳承,培養了戰後第一代的臺灣人類學家與考古學家。
《遠空》是他學術上的自傳與回憶,收錄他所發表過的散篇文章與晚年的口述訪談紀錄,以像是小說般的情節,鋪陳國分直一與臺灣半生緣分的一世牽絆,以自然而坦率的筆觸,描述實際上漫長、辛苦且沉重的生命歷程與大時代思維的轉變軌跡,不僅記錄了戰前的時代氛圍,更反映了從1910年代到1950年代的臺灣社會與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