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時代,都會有一群知識分子挺身而出,為了追求更好的社會,奮不顧身投入文化事業。回到1920年代,有一群有志之士組成了臺灣文化協會,推動著時代的巨輪不斷往前,許多當代思潮與文化意識早已在此時播下萌芽的種子。
這股「文協精神」貫穿了臺灣百年來的藝文活動,從今往後,臺灣的文化枝枒開始踏實地向下深耕。自此,無論是70年代的鄉土文學論戰、80年代臺灣文學正名、90年代多元文學精彩紛呈,直到二十世紀跨領域的文學創作,都帶著文協的影子。文協之於文學,一直都是現在進行式。此刻,讓我們回到百年前,從臺灣文學少女的誕生,細細品味當時的文壇風貌。
一名剛滿十歲的臺灣少女,寫下的第一篇文章,便有如橫空出世的星辰,在臺灣文壇熠熠生光。
這名出生艋舺的女孩,名叫黃鳳姿,她的作品見證了臺灣的民俗文化,也是臺灣兒童文學的重要代表。不過,若要介紹這位文學少女,不得不先提起和她一生緊密相連的男子──池田敏雄。
在課堂上相遇,師生情的初萌
自七歲開始便在臺灣成長的池田敏雄,可以說比大多數的灣生都戀慕著臺灣的一切。他時常跑去大稻埕、艋舺,甚至穿著漢服竄進附近的宮廟,用癟腳的臺語和人學唱歌謠。
當時繁華猶存的艋舺不僅商貿往來繁複,又有祖師廟、青山宮、龍山寺等香火鼎極的大廟,深深吸引著這位慕戀臺灣民俗的少年。池田敏雄對艋舺著迷的程度,甚至被大學者金關丈夫戲稱為「艋舺學派始祖」,打趣他對艋舺過分痴狂,以至於對其他外物簡直一無所知。
1937 年,年方 22 歲的池田敏雄從臺北第一師範學校(今國立臺北教育大學)畢業後,選擇踏入龍山公學校(今臺北市萬華區龍山國民小學)任教。這對他來說根本是如魚得水,學校旁是有名的黃家料館,左邊不到三百公尺,便是公學校據之命名的龍山寺。空氣中能嗅見寺廟裡人們祝禱的空氣,諸間大廟亦在不遠處,市街上飄盪著濃濃的民俗氣息,教室裡則坐滿了可愛的臺灣兒童。
其中一名,正是和他抵臺時年歲相若,年僅八歲的艋舺豪族黃家千金、未來的文學少女──黃鳳姿。他們之間的師生緣分,要從幾本童話說起。
一切都是從「兒童」開始
彼時的現代化與工業化,女人們得以走出家庭工作,兒童則從工廠中出走,進入學校。瑞典的教育學家愛倫.凱(Ellen Key)更預言「二十世紀是兒童的世紀」,世界各地的兒童文學作品如雨後春筍般出現。
日本也不例外,從明治維新起大量翻譯兒童文學作品。其中專門刊行各種經典,以「20錢書」(一次計程車的錢,可買五本)打響名號的岩波文庫,一本僅 A6 大小,輕薄便宜,對各類文學的普及居功不少。
池田敏雄常信手翻閱《赤鳥》、《臺灣教育》,以及小巧的岩波文庫本《安徒生童話集》等書。雜陳在辦公室桌面上的書籍,勾起少女的好奇心,出於對文字的敏銳與故事的趣味感,黃鳳姿鼓起勇氣和級任教師池田敏雄開口借書。兩人的羈絆越來越深,可以說黃鳳姿的文學養分與價值觀,都深深依附著池田敏雄。
一位是和母親一樣嚮往日本文化的在地少女,一位是喜愛南國民俗的日本先生。兩人間關係的發酵,難斷起於何時,但是在數股國家與民族的曖昧間,個人和異文化的吸引力,早便交雜不開了。
1920 年代,日本的兒童文學風潮大盛,臺灣的公學校教育也被寄望著塑造健全的日本國民人格。學校中的作文習作,要求學生書寫生活、紀錄感想,寫下自身的見聞與所思所感。從生活與紀錄開始的文字寫作,甚至影響了不少臺灣文學家的創作風格。同樣早慧的龍瑛宗,在上公學校時即以《萬葉集》為讀本,加上紀錄為本的生活作文影響,奠定了他寫實的風格。
同化政策拋棄暴力的施政方針,若不詳加細看,彷若和諧得像一則童話。無論是官方或非官方、日人或臺人,在「為兒童寫作」這樣的標語下,居然沒有在當時的新文學史上,掀起過任何文化統戰的論爭。
在文字以外,生動好看的童話演劇和根據課文編曲的「唱歌」課,也逐步地發揮同化的功效。甚至在教育以外,《少年雜誌》、《婦女雜誌》等刊物,亦夾裹在流行與新潮的文化,纏綿地浸潤著大眾的思想。
在同化政策的發展下,甫畢業於師範學校的池田敏雄,帶著推廣兒童文學和國語教育的重任,同時暗渡了自己喜愛的民俗,請學生以關於自己的生活為題,寫作見聞。
文學少女的誕生
所有人都沒想到,黃鳳姿交出的作文,居然嚇了老師一大跳。
其實細想之下也難怪,艋舺三大姓:黃、吳、林,是開艋舺以來的豪族。黃鳳姿因家學淵源,從小就由中過秀才的祖父撫養長大,父親是京都帝大法學院的高材生、母親畢業於臺北第三高女。自幼所見所聞,皆是新舊時代的翹楚。
〈おだんご〉(冬至圓仔)這篇描寫冬至湯圓的民俗紀實,經過池田敏雄的大力推薦,收錄在好友西川滿所編的《臺灣風土記》的創刊號當中,一舉躍上文壇。
西川滿是何人呢?他是臺灣書籍裝幀第一人,民俗寫作的狂熱者,皇民文學的最重要推手。西川滿文壇能量之強悍,甚至找來重量級作家吉川英治、菊池寬等人推薦,並稱讚黃鳳姿為「臺灣的豐田正子[1]」。又邀來日本大文豪佐藤春夫為之寫序、藝術家立石鐵臣為其創作插畫。
語言純正、題材趣味、中央文壇重量級作家認可,各種條件成就了一位剛滿十歲臺灣女孩,踏上文學舞台的電扶梯。池田敏雄牽引著少女步步往上,為她張羅發行了第一本民俗記錄作品《七娘媽生》。
少女將手伸進了石獅嘴裡
為了此書的出版,少女被安排到青山宮廟口拍攝定裝照。仔細觀看這張充滿寓意的照片:一位臺灣土生土長的少女,身著淺色洋裝,領口打上了深色的蝴蝶結,不知是池田敏雄要求或者是黃鳳姿童心大發,她居然將一隻手伸進了石獅子嘴中。
身為一名受現代教育的兒童,黃鳳姿穿得不再是漢服,而是洋裝、水手服。兒戲般地將手伸進司職守衛廟宇的石獅嘴裡,牠似乎空餘形體,無奈且無用。
你筆下描繪的臺灣老故事、風俗習慣,對我來說十分新鮮,好像看了一場文化電影
少女曾與豐田正子通信,得到這樣的回音。對日本人來說,臺灣人習以為常的民俗文化,代表了一種新鮮的體驗。
在《臺灣の少女》後記中,池田敏雄更清楚寫道:「不只是為臺灣國語教育的輝煌成果作證……以清純少女的筆來記錄介紹臺灣的本書,在促進內臺融合上也扮演極重要的角色。」對帝國而言,「少女」是必須的,既作為帝國的教育成果,亦是作為內臺融合的示範者。池田敏雄作為教師,不只是同化的執行者,在他的悉心引導下,少女的文字也如同那隻伸進石獅的手,將臺灣民俗成為帝國少女的背景。
然而,1937 年他們相遇的年份,正是戰爭之始、皇民化的開端。無論兩人是自何時萌生情愫,遠方的戰爭都已開打,所及之處皇民化將越演越烈。他們的一切想法,終將與體制斡旋。
時至 1941 年,池田敏雄的《民俗臺灣》創刊時,正值戰爭酷烈,帝國對出版品的審查愈加嚴格。最明顯的便是漢文的全面滅絕,所有出版品僅見日文,甚至連傳統戲劇、音樂皆無法存於檯面。《民俗臺灣》憑藉著眾多帝大教授成員們的名號,加上在刊物間點綴一些呼應時局政策的評論,仍勉力運行到了戰爭結束前的幾個月。
環境的險惡,並不能澆熄這群人的熱情。但談到臺灣風俗,痴狂如池田敏雄都得承認,見證艋舺發展史的黃家,才是真正的專家。於是黃鳳姿作為中介,陪伴池田敏雄走街串巷,亦受到熱情的招待。
此時兩人的關係起了微妙的變化,一方面已脫離師生關係,一方面少女又搖身一變成為專家、民俗本身,原本的關係轉化成了亦師亦友的組合。
事實上,若脫離學生的身分,黃鳳姿身上藏有太多池田敏雄鍾愛的民俗特徵了。在走訪時,少女的祖父母用豐富的肢體語言盡力表達,池田敏雄則以零落且腔調奇異的臺灣話進行溝通,偶爾還是得靠少女串場,訪談才能順遂。兩人的情愫,或許便是在這樣走訪街道、翻譯互動中加深。
臺灣少女的童話結局?
少女在 1943 年出版的最後一部作品《臺灣の少女》,內分為「臺灣通信」、「艋舺生活」、「內地通信」、「小時候 」四部分。除了摘選前作和《民俗臺灣》中的內容,還加上了畢業旅行時寄回臺灣的書信,書中可以看見一位臺灣兒童修練成為帝國少女的軌跡。
戰後,黃鳳姿與池田敏雄結為連理,在政權轉移之際選擇離開臺灣。在大時代中,兩人的相知相惜宛如童話。如果沒有對方,池田敏雄或者只是個愛好民俗的小學教師,而黃鳳姿又或者只是眾多女學生中日語成績較佳的一位吧。自此,臺灣少女的文學之旅暫時落幕,少女已然成長,她的故鄉臺灣也在持續茁壯。
❐ History does not repeat itself, but it does rhy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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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疫情爆發以後,我們才發現,小小的臺灣也能和世界共存共榮,擁有自己的一席之地,這和百年前臺灣文化協會成立的初衷不謀而合。這個月,故事將帶你一起認識那個熱血澎湃,啟蒙臺灣人的 1920 年代。
- 1.永持裕紀(2006)。池田敏雄と黄鳳姿「民俗臺湾」。愛の旅人。朝日新聞。
- 游珮芸(2007)。日治時期臺灣的兒童文化。玉山社 。
- 林安琪(2015)。臺灣第一個文學少女──黃鳳姿傳奇與日本人眼中的 臺灣,百年不退流行的臺北文青生活案內帖。本事。
- 留啟華(2013)。從臺灣文學少女到帝國文學少女-- 日治時期國語「綴方」教育與「作家」黃氏鳳姿的誕生。國立政治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
- 蔡蕙頻(2019)。艋舺民俗的引水人─黃鳳姿與池田敏雄。臺灣學通訊(109)。
- 許瓊丰(2019)。民俗‧民間故事‧風土 日文舊籍裡的美麗臺灣。「民俗‧民間故事‧風土」展覽訊。國立公共資訊圖書館展覽。
[1] 豐田正子,小學四年級創作的〈拼字教室〉亦出版成為暢銷書,後來甚至拍成了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