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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號被告》的關鍵答辯:關於反種族隔離,一場南非史上的經典審判

2019-12-17
來源:United Nations Photo,via Flickr

「今天站在被告席上的應該是政府,而不是我。我申明無罪。」作為一號被告,尼爾森・曼德拉(Nelson Mandela)被叫上法庭前,做了如此聲明。
 

從事非洲民族運動的曼德拉,多次被當局逮捕,數次受審。在普里托利亞法院(Court of Pretoria)進行審判前,他因為鼓動罷工,在羅德島服刑五年。1963 年 7 月,與世隔絕九個月的曼德拉,絲毫不知「民族之矛」在利沃尼亞(Rivonia)的最高指揮部已被破獲,他的手寫文件都落入警方手裡,可說是證據確鑿。
 

「民族之矛」是個地下組織,由曼德拉與華特・席蘇魯(Walter Sisulu)等人共同成立。此前,為了捍衛非洲人的權利,這些民主與人權運動者在非洲民族議會(ANC)的基礎上,試圖與政府協商,相信透過和平對話得以改善非洲人的處境。但即使 ANC 始終避免使用暴力,最多透過「不服從運動」作為消極抵抗,最終只換來政府更殘酷的對待。
 

威權鎮壓帶來的,是人民的反抗

當時的南非政府實行「通行證法」,規定年滿 16 歲的非白人上街必須帶通行證,否則警察可以予以逮捕。為了抗議這部種族歧視的法律,1960 年 3 月,眾多黑人在 ANC 號召下,以不帶通行證的方式前往警局門口示威。政府出動大量軍警、裝甲車,武力鎮壓群眾,死傷數以百計。


南非自此進入緊急狀態,ANC 也因而被宣告為非法團體。這時,曼德拉等人再也無法忍耐,決定積極反抗,因為,「非洲人不是政府的一部份,而統治著非洲人的法律也不是他們所制定。」


同年,南非舉行公民投票,決定是否從南非聯邦改制為共和國,但實際上,佔據人口七成之多的非洲人民卻沒有投票權,也無從發表他們對修憲的意見。曼德拉於是主張舉辦「全體非洲人會議」(All-In African Conference),要求召開「國是會議」(National Convention),如果政府不召開會議,他們將在這個不被接受的共和國誕生前夕發動大規模示威──一個名為「待在家裡」的和平行動。
 

然而,南非政府對此的反應,是派遣士兵與武裝車,進入城鎮威嚇人民。


這在在顯示一個事實:將近半世紀的非暴力行動,不但沒有為非洲民族的權利帶來進展,政府立法壓迫與暴力行動反倒是節節上升。如同其它國家的經驗,威權鎮壓帶來的並非噤聲,而是人民的反抗。曼德拉與他的伙伴決定改變策略,竭盡一切可能捍衛非洲人民的自由與未來。武裝衝突,即是其中一個方法,民族之矛也因此成立。


1960年3月21日,政府武力鎮壓參加反通行證法行動的群眾,這起發生在沙佩維爾(Sharpeville)的事件造成無數死傷。1976年聯合國將這天訂為「國際消除種族歧視日」,以紀念此事。
(Source:by Matt Brown, via Flickr

審判不在法院,而是在南非之外

1963 年 7 月,當曼德拉從羅德島被押解到約翰尼斯堡附近的監獄,看到席蘇魯等戰友時,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同年 12 月,曼德拉與戰友共十餘人,被南非政府以「進行暴力革命、與外國勢力合作、推進共產主義」等理由起訴。


這不是曼德拉第一次上法庭,卻可能是這輩子最後一次受審──他當然無法預知未來,只是做了躲不過死刑的心理準備。於是,他與辯護律師商議:與其將這場審判當成法律事件,不如讓它成為政治問題,讓法庭成為倡議的舞台,闡明 ANC 的政治主張。


換句話說,他們認為與其拚命主張清白無罪,倒不如完整訴說自己一直以來的所作所為,讓世人瞭解他們究竟為何而戰。他們知道,這場審判的靈魂不在法庭裡,而是南非之外


「首先,我要說明,檢方在開場陳述中指控南非抗爭行動受到外國人或共產黨所影響,這點完全錯誤。我從事的種種行動,不論是基於個人身分或基於人民領導者的身份,都是源於我的南非經驗及我所引以為傲的非洲人背景,不是因為任何外在勢力。」


1964 年,曼德拉在法庭上,對著法官夸特斯・德・韋特(Quartus de Wet)如此說道:

 

我這一生都在對抗白人宰制,也在對抗黑人宰制。我一直很珍惜民主和自由社會的理想,所有人都在此共同和諧生活,機會均等。這是我希望以其為生活目的且希望看到實現的理想。但老天,如果需要,我也準備好為這個理想而死。

這篇多達萬字的辯護詞,被定名為「我準備赴死」(I am Prepared to Die),理性感性兼具,慷慨激昂,幾乎成為 20 世紀最重要的演說之一。也正因為如此,這個日後被稱為「利沃尼亞大審」(Rivonia Trial)的審判,成為歷史上的經典。


重現被遺忘的奮鬥之聲

法國創作者吉爾波特(Gilles PORTE)與尼古夏普(Nicolas CHAMPEAUX)以曼德拉在「利沃尼亞大審」中這段願意赴死的原音,作為《二號被告》這部作品的開始。接在這夾著磁帶雜音中的話語後,是下列這段文字說明:

 

曼德拉和他的共同被告被控196件蓄意破壞的案件,並面臨死刑。
聽證會時,他們不認罪。
審判沒有資料影片。
約256小時的錄音資料保存了下來。
二號被告是華特席蘇魯,反種族隔離運動裡被埋沒的天才。

這部 16 分鐘的 VR 電影既以「二號被告」為名,很明顯在影片中給席蘇魯一個主角的位子──這個被曼德拉光芒所掩蓋的南非重要歷史人物,終於臉孔清晰。


席蘇魯或許沒有曼德拉的領袖魅力或英挺外貌,但在南非近代史中,其實是個隱身幕後的英雄。生於南非南部特蘭斯凱(Transkei)的他,15 歲失學後,單靠自學繼續習得知識,曾從事礦工與廠工的工作,而後投身非洲民族議會志業,為解除種族隔離奮戰。外界均認為席蘇魯是曼德拉的導師,他於 2003 年去世時,曼德拉甚至稱他為「英雄中的英雄」,而南非人則稱他為「奮戰的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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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左為曼德拉,右為席蘇魯。

吉爾波特與尼古夏普在一篇訪談中,提及他們聽到 52 歲席蘇魯的聲音時,被觸動的感受,並認為科技可以替年輕世代保存「一個幾乎被遺忘的奮鬥之聲」,透而過 VR 與影像,也可以在集體遺忘的世界裡,搶救南非苦難歷史的碎片。光是席蘇魯勇敢且奮戰的聲線,便足以與歷史共鳴。


而這正是曼德拉與席蘇魯想要傳達的,於是對有罪判決冷靜以對。他們確知,最重要的並非判決結果,而是如何透過判決來鼓舞正在戰鬥的黑人群眾。這也是「利沃尼亞大審」與之前審判的不同之處──這些運動者讓這個法庭成為歷史的舞台。


來自人民的吶喊:賦予我們權利!

審判就在普里托利亞法院進行。根據席蘇魯等人的辯護律師喬爾・喬夫(Joel Joffe)在著作《國家與曼德拉》(The State vs Nelson Mandela: the trial that changed South Africa)中寫道:普里托利亞法院所在地區多是白人中產階級,他們對黑人有莫名的嫌惡,擁護種族隔離政策,這些政治犯若在此受審,將得到民眾的支持。


作為一個白人,喬夫原本對這場審判不具信心,他提醒前來請求他為丈夫辯護的政治犯的妻子:「你們的丈夫一定會遭受社會批判與攻擊。」不過家屬的反應卻很出乎喬夫的意料,她們不懂喬夫的意思,因為「我們的人都很支持他們」。喬夫這才發現,他們這些白人終其一生只活在白人的生活圈裡,無從得知另一個世界的想法,這些政治犯可是受到絕大多數黑人的支持,是他們的英雄。


在長達五個月的訴訟中,檢方不斷出示在民族之矛基地搜出的文件與密告者的證詞,證明他們的罪狀。主任檢察官珀西・尤塔(Percy Yutar)企圖指控民族之矛進行武裝起義,意圖推翻政府。他以叛國罪起訴曼德拉等人,希望能處以死刑。但檢方與證人所提出的證詞與事實不符:他們一再指責民族之矛殺人,卻又提不出證據。最後連法官都承認這 193 起破壞活動中,無一造成人員死亡。

《二號被告》保存了「一個幾乎被遺忘的奮鬥之聲」,重現當時利沃尼亞大審的經典答辯。

所有南非黑人都關注著這場審判,彷彿法官的宣判也決定了他們的命運。法庭裡擠得滿滿都是人,法庭外也都是手拿標語,高唱愛國歌曲的群眾。


與此同時,ANC 不斷動員群眾向政府施壓,同時透過國外管道取得國際輿論的支持。包含聯合國在內,各國紛紛譴責南非政府,國際奧會甚至取消南非的參賽資格,試圖影響判決。


當曼德拉完成答辯後,在場眾人感到震撼,「法庭上持續三十秒鴉雀無聲,聽眾席上傳來深深的嘆息和婦女的哭泣,我們這樣坐了整整一分鐘,緊張的氣氛才消去」。喬夫記下在場眾人的反應:外國記者振筆疾書頻發電報,就連平常愛打瞌睡的白人警察,也聚精會神聆聽。


這場審判,內內外外都激勵人心。


隨後,輪到席蘇魯站上證人席,為自己辯護。外界對這場審判的描述多落在曼德拉,但若提及席蘇魯,會描述他「與檢方展開機智幽默的舌戰,完全不像處於被告地位」。在《二號被告》裡,席蘇魯分別與辯護律師布蘭費雪(Bram Fische)與主任檢察官珀西・尤塔展開你來我往的對話,不免讓人聯想到臺灣「美麗島大審」的情景──美麗島事件當事人非但不承認威權者的指控,反而揭露政治主張,對自己與人民遭受到的不義且不法對待提出控訴。


美麗島大審比利沃尼亞大審晚約 15 年,同樣是以叛亂罪起訴,也是被告得以鼓吹政治主張的公開審判,有著一樣雄辯滔滔的被告群與律師團,國際馳援更是不停歇。這原是震撼人心的故事,然及至 1990 年代,南非與臺灣幾乎同時步向民主化,法庭上的人、牽動社會的審判與人們的苦難,卻都隨著歲月沖刷成了褪色的過去。歷史終究是一群人的經歷,不論英雄或無名功臣都只剩下一個名字,埋沒在集體遺忘的社會裡。只有逢五逢十,留在表象的紀念。


《二號被告》在這樣一個科技快速汰換,人們的注意也碎片化的時代,很是重要。它召喚了過去的聲音,利用現在的技術重現,提供未來一個記憶盒,讓某個時代的勇氣可以成為這個世紀的迴音。


這場審判的最後是這樣的,法官認為曼德拉等人實際上犯了叛國罪,但政府決定不做此指控,經過考慮,不處以極刑,法院對所有被告判處終身監禁。八名被告露出微笑,因為這代表人民的勝利。


希望這個故事,以及因此而生的作品,都能激勵這個時代、這個世界,還在奮戰的人們。

 

作者介紹:阿潑,六年級生,本名黃奕瀠。擔任過記者、偏遠地區與發展中國家志工和NGO工作者,關心人權與社會問題。著有《日常的中斷:人類學家眼中的災後報告書》、《憂鬱的邊界:一段跨越身分與國族的人類學旅程》等書。

文章資訊
作者 阿潑
刊登日期 2019-12-17

文章分類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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