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斯加的阿留申人與俄羅斯人
在海洋哺乳動物的育雛季節,七名阿留申人離開家鄉,動身前往地平線以外的國度。這群人包含一對夫妻以及兩、三名孩童,前者來自面積僅四平方公里的薩馬爾加島(Samalga),而後者的孩童們則是受到父親命令,他們都是為了解那些顛覆他們生活的民族,而踏上危險的旅途。
在一七七五年六月一日,他們登上十五公尺長的俄籍單桅帆船聖保羅號(St. Paul),朝西邊前進。船上有超過七千張的狐狸和海獺皮,而他們的目的地是西伯利亞。五十七天後,船長伊萬.索洛維夫(Ivan Solov'ev)將這艘「強壯笨拙」的船,停泊在距離阿留申村莊四千公里的鄂霍次克(Okhotsk)。
這個由一百三十二棟「悽慘的木屋」所組成的小社區,位於西伯利亞東岸的沼澤地上,其中的俄羅斯港口被視為前往堪察加半島(Kamchatka)和美洲的的起點。當地貨幣名為「海獺幣」(the otter),在此的駐船水手和哥薩克人(the Cossacks)很愛喝酒,他們有多少「海獺幣」就買多少酒,因此身上處處是壞血病的症狀:皮膚蒼白、雙眼凹陷、大片瘀青,全因飲食缺乏新鮮蔬果又攝取大量酒精所致。
在這座破舊又孤立的城鎮,其中兩名阿留申人表示他們希望盡快返家,不要再繼續前往那些「偉大的俄羅斯城市」,另外五人則跟著父親和兄弟採獵的皮毛一起到了雅庫次克(Yakutsk)。
這趟長達一千兩百公里的旅程橫跨崎嶇的山脈、多沼的森林和永凍平原,天氣好時需花費六週完成,但在冬季則有可能耗費兩到三個月的時間。在旅途中,這些阿留申人第一次看見森林(阿留申群島的自然環境沒有樹木),及在艱苦路途中喪命的無數腐敗馬屍。每年一月,氣溫平均可降到零下四十度,在有大海幫忙調節氣候的群島,他們從未經歷這樣的寒冷。後來一個新加入的成員寫到,冰冷「刺入體內,直達『骨髓』」,而且這「絕對不是譬喻而已」。
在雅庫次克,冬季來訪的旅人總認為空氣「總是瀰漫著雪花」,隊伍中的一名女子去世了。其餘四名倖存者持續向西南方前進,沿著勒拿河(Lena River)行走兩千公里,最後來到貝加爾湖附近的一個小小拓居地──卡楚格(Kachug)。
他們在那裡遇到當地的布里亞特人(the Buryat),他們會騎乘有角的牛隻,並使用這些牛隻工作。後來,他們還途經羊群以及耕作良好的小麥、黑麥與大麥田。他們繼續前行兩百五十公里,終於抵達伊爾庫次克(Irkutsk)這個有著兩萬居民的大型城鎮。
這座城市有醫院、劇院、學校、肉店、魚市和市集,使阿留申人的聚落相形見絀。畢竟,他們最大的村落也只住了幾十人。事實上,全世界的阿留申人(約一萬六千人)加起來都不及東西伯利亞這座首府的人口數量。
每年,來自阿留申群島的數千張皮草,和西伯利亞的數百萬張皮草都會匯集到伊爾庫次克,其龐大的倉儲營運規模是阿留申人完全無法想像的。在這裡,皮草會根據品質劃分等級,最好的會被送到歐俄地區,其餘的則通過貝加爾湖,抵達色楞格河(Selenga River)的河口,接著再到上游的恰克圖。
一七二七年簽署的條約規定,中國和俄羅斯之間的貿易一律必須通過恰克圖或特魯海圖(Tsurukhaitu),但兩座城市卻位於更東邊、更偏遠的地區,且商業活動從未特別興盛。恰克圖有幾棟富裕商人的高級住宅、一支龍騎兵的分遣隊,還有一個掌管葉大黃(跟歐洲人常見的大黃不同)乾燥、磨粉和分級程序的倉庫。
在當時,據說大黃有寶貴的藥用功效,因此俄羅斯政府壟斷這種昂貴根莖植物的買賣,並設有一個藥材商隨時負責批准每一筆交易。其中,最珍稀的大黃會送到聖彼得堡,供御用藥房使用。此地進口的貨品還包含棉花、絲綢與茶葉。
俄羅斯商人提供皮草做為交換。每年,兩百萬到四百萬張的西伯利亞松鼠皮會運至恰克圖。西伯利亞也產狐狸、黑貂和豢養的虎科動物的皮草。阿留申群島則出產狐狸皮,以及所有皮草當中最珍貴的海獺皮,多半用在中國貴族的朝廷服飾上。海獺的皮毛是所有哺乳動物當中最茂密的,估計每一平方英寸就長有百萬根毛髮,是海狗的兩到三倍、狗的十八倍。
十八世紀有無數人描寫這些毛草的美麗光澤。一七四一年伴隨維圖斯.白令(Vitus Bering)到阿拉斯加探險的博物學家蓋歐格.史特勒(Georg Wilhelm Steller)便表示:「這些皮草的光澤超越了最烏黑的絲綢。」他對海獺肉也十分激賞,認為吃起來「蠻美味的」,母海獺比公的「軟嫩美味許多」。
在西伯利亞的海岸,海獺皮會以十到十五盧布的價格賣出,在伊爾庫次克賣三十到四十盧布,而到了恰克圖,則可賣到一百到一百四十盧布的價格,整整翻漲十倍。在一七七○年代,皮草貿易幾乎占了俄羅斯海關收入的百分之八。
令人吃驚的是,恰克圖每年賣出數百萬張皮草仍無法滿足市場需求,因此俄羅斯商人只得仰賴另一個北美洲的皮草來源。克里獵人會在距離阿留申群島東邊四千公里的加拿大中部,將河狸和水獺皮賣給哈德遜灣公司,哈德遜灣公司再把這些皮草送到倫敦。
到了倫敦, 公司會將皮草出口到聖彼得堡或是鄰白海的阿干折斯克(Arkhangelsk)。在一七七○年代,每年都有四萬到五萬張皮草完成這趟曲折的旅程。遠距貿易創造出來的其中一個匯聚點是,這些皮草當中有數千張會被帶到烏拉爾山脈(Ural Mountains)以東的托波爾斯克(Tobolsk),接著再靠雪橇運到恰克圖,跟阿留申的皮草一起收進倉庫。整趟旅程(圖三描繪的路線)約耗費一到三年的時間。
源自北美的海獺和河狸皮就這樣往不同的方向──往東一萬四千公里、往西七千公里──繞了世界一圈。最後匯聚在俄中邊界的一個偏遠地區。這些皮草接著會被放在駱駝背上或牛隻所拉的雙輪推車上,前往北京侍奉中國皇室。
十年前,阿留申人相信世上所有的俄羅斯人,就只有乘著漏水的小船探索他們島嶼的那幾百人而已。在一七七○年代,十六艘俄羅斯船隻來到群島蒐集皮草,每一艘都為當地居民帶來災難性的影響。
聖保羅號在這方面不是特例。就在英國士兵在北美另一頭接受波士頓大屠殺審判的不久之前,這艘單桅帆船在一七七○年九月離開鄂霍次克展開為期五年遠征。船長伊萬.索洛維夫雖不識字,卻是個經驗豐富的航海家, 來自托波爾斯克這個在歷史上協助俄羅斯征服西伯利亞的城鎮。索洛維夫和他七十二名的船員先是在千島群島(Kurile Islands)過冬,如往常般一邊狩獵、一邊為來年儲備糧食。等到一七七一年七月出發前往阿留申群島之時,已有十六名船員去世。
聖保羅號尋找皮草的路徑雖然很多人走過,卻依然充滿險峻。在十七世紀,皮草捕獵交易人(promyshlenniki)已經走遍西伯利亞。這些外來者在沙皇的武裝部隊協助下往東挺進,一邊追尋珍貴的黑貂皮草、一邊為俄羅斯政府宣示土地。
在這擴張活動的核心有兩個重要的概念,一路影響到遙遠的阿留申人:貢品(iasak)與人質(amanaty)。獻給俄羅斯政府的貢品通常是以皮草來計算,而為了確保人們繳納貢品,官員會從當地抓走人質。進貢帶給當地人很大的負擔,而且徵收貢品的手段也很殘酷。
無數民族,包括薩摩耶(the Samoyed)、通古斯(the Tungus)、雅庫特(the Yakut)、尤卡吉爾(the Yakagir)等族,都承受了沉重的壓力,其中有很多民族甚至完全瓦解。十八世紀的俄羅斯人把這些人看作西伯利亞的「紅人」,相當於北美洲的印地安人,而西伯利亞對俄羅斯人而言則是「我們的祕魯」、「我們的墨西哥」或「我們的東印度」。
到了一六七○年代,皮草捕獵交易者已將西伯利亞許多地區的黑貂捕殺殆盡,只剩下價值不高的松鼠和白鼬。他們一邊繼續挺進,一邊征服當地民族,最後在世紀末抵達堪察加。
謠傳東方存在著「偉大的國度」,再加上對亞洲和美洲地緣政治關係感到不確定,促使俄羅斯沙皇彼得一世及其後繼者支持維圖斯.白令的「東海」探險之旅,希望找到連接北美洲跟西伯利亞的陸橋。結果,生於丹麥的白令發現了後來以他命名的海峽,而他本人則在一七四一年第二趟旅程將近尾聲時過世。倖存的船員從現今以白令命名的島嶼帶回了海獺皮,開啟了一場淘金熱,只是淘的不是黃金,而是俄羅斯人口中的「軟金」。
到了一七五○年代,皮草捕獵交易人已經多年在阿留申群島進行捕獵與交易活動,獲取數以千計的狐狸和海豹皮草,當然還有最珍貴的海獺皮草。阿留申群島像一道巨大的新月劃過北太平洋。在一七七一年的八月,聖保羅號抵達群島最東端,那裡的海獺和狐狸仍舊不少。
一路上,船隻途經烏姆納克島(Umnak Island),看見海拔高度兩千一百公尺的弗謝維多夫火山(Mount Vsevidof)──這座巨大的火山坑綿延十公里,不斷冒出濃濃的黑煙,占據了島嶼的北部。在抵達阿留申群島之中最東邊、最大的烏尼馬克島(Unimak Island)之前,聖保羅號還在面積僅有一百五十平方公里的阿昆島(Akun Island)停留過。
當他們經過西邊另一個較大的島嶼烏納拉斯卡島(Unalaska Island)時,索洛維夫船長只有繞過去。在六年前,烏納拉斯卡島這座地貌起伏大、海岸線崎嶇的島嶼曾發生過屠殺事件,而索洛維夫正是事件的主角之一。
在一七六三年,撒迦利亞和以利沙伯號(Zacharias and Elizabeth)、三一號(Holy Trinity)、約翰號(John)以及阿德里安和娜塔莉號(Adrian and Natalie),這四艘船造訪了烏姆納克島和烏納拉斯卡島。這兩座島嶼是阿留申群島當中較大的島嶼,俄羅斯人在四年前才剛發現。這些船的船長從當地的阿留申人那裡徵收貢品,又帶走人質, 以確保貢品即時繳納,且他們自己也不會被攻擊。
接著,如烏納拉斯卡島、烏姆納克島和鄰近島嶼的阿留申人所預期的,他們將船員分成狩獵小隊。阿留申人設想了一個計畫。根據索洛維夫的記載,當地居民預計「先表示友好」,當俄羅斯人分頭進行狩獵和貿易時,再突襲他們。「用這樣的招數」,他們希望「殺死所有的俄羅斯人」。
在烏納拉斯卡島上,阿留申人偷襲撒迦利亞和以利沙伯號的狩獵小隊。四名倖存者沿著海岸線逃回自己的船,卻看見一個櫃子被沖上岸,接著是船的殘骸與碎片,最後是夥伴被砍得慘不忍睹、四散在海灘各處的屍首。過了數個月,他們找到三一號, 卻得知除了他們自己,撒迦利亞和以利沙伯號的三十七名船員當中,只有三名船員倖存。
原來,三一號也遭到攻擊,且很快就被摧毀。骨瘦如柴的船員因為同伴減少又得到壞血病,沒有辦法控制船隻,最後在大風大浪之中被吹到烏姆納克島,撞毀在岩岸。當晚,阿留申人襲擊了五十四名船難者。一七六四年七月,從襲擊中倖存下來的十二名船員建了一艘皮製小船,繞了這座島嶼划行,尋找在群島之間進行貿易的第三艘船──約翰號。
結果,在一個俄羅斯人建造的蒸汽浴地點,他們只找到焦黑的骨架以及被勒斃的二十名同胞。約翰號無人生還,因此究竟發生什麼事並沒有紀錄,考古學家直到一九七○年才發現了蒸汽浴和船員的遺骸。沒多久,撒迦利亞和以利沙伯號以及三一號的逃難者,被最後一艘倖存的船隻阿德里安和娜塔莉號所搭救。一七六四年九月,索洛維夫停泊在烏納拉斯卡島時,才得知皮草捕獵交易同僚所歷經的一切苦難。
做為報復,索洛維夫在五次交手中殺了至少七十名阿留申人。他堅持:「我比較希望和他們好好談,讓他們斷了邪惡的念頭,跟俄羅斯人和睦相處。」但,十九世紀初受訪的年邁皮草捕獵交易人記得的卻不是這樣:有一次,索洛維夫被激怒後,「當場」殺了一百名阿留申人。他們回想當時,說那起血腥事件「很可怕」;還有一次, 索洛維夫炸掉了一個裡面已容納三百名阿留申人的防禦措施,並用槍和刀擊殺沒被炸死的倖存者。一名交易人說,索洛維夫一共殺了超過三千人,這可能是誇飾法;另一名交易人則堅稱,他殺的人沒有超過兩百個。
然而,烏納拉斯卡島只有少少幾千個居民,就算只有兩百人罹難,也會對當地人口造成重大的打擊。多年後,阿留申人堅稱索洛維夫是造成他們人口銳減的主要原因。他們說,這名俄羅斯船長殺了數百或數千人,很多人看到他接近就四處逃跑。此外,他還喜歡摧毀他們的拜達卡(baidarkas)──阿留申人製作的小舟。一名俄羅斯人說,這些小舟是他們不可或缺的狩獵工具,「就像農夫的犁和馬一樣重要」。這些用皮覆蓋的小舟要花超過一年才能完成,因此為了趕工造舟,有許多難民死於飢餓或風吹雨淋之中。
一七八九年三名當地人回憶道,索洛維夫在烏納拉斯卡島和周遭的島嶼「射殺所有的人」。據說,他還做了一個冷血的實驗:他會把阿留申人排成一排,然後射殺第一個人,看看子彈有辦法穿過幾個人。有一次,村民逃到烏納拉斯卡島東邊的雞蛋島(Egg Island),這是一座躺在深度很深的海水中、懸崖峭壁高度達一百二十公尺的小小島嶼。其多岩的海岸線讓索洛維夫難以接近,但他在第二次嘗試時成功登陸,殺死了躲在那裡的男女老少。阿留申人說:「那次屠殺非常殘暴,小島周圍的海水都被那些跳水或被丟進海裡的人的鮮血染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