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是他的朋友，一定問你「能飲一杯無」！勸酒勸到寫成詩的白居易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問劉十九》

隆冬時節，白居易新釀了米酒，放在火爐上溫著，看著天色漸暗，他邀請劉先生：「來吧！來我家喝一杯吧。」小詩平易可愛，溫暖的情誼自然流露，相邀飲酒這小小的舉動，充滿對朋友的思念與熱情。

白居易豪爽好客，和朋友多有聚會，聚會中不免喝點酒。他喜歡那種「陶陶兀兀」、放鬆飄然的感覺，興致來了與朋友吟詩唱和，便留下大量的詩詞篇章，宋朝人方勺替白居易算了一下，「白樂天多樂，詩二千八百，言飲酒者九百首。」[1]，白居易一共寫了九百多首的飲酒詩詞，佔接近三分之一作品。

宴飲中，看到朋友的酒杯還沒見底，不免擔心朋友不夠盡興、覺得不夠意思，這時，白居易用了各種方法勸朋友喝酒，口頭相勸不夠，他還把自己的勸酒招式以詩寫了下來。

白居易招式百出的勸酒法

第一招是號召身旁的美好事物，提醒你不要辜負了良辰美景。

「花下忘歸因美景，尊前勸酒是春風。」[2] 白居易搬出和煦春風來勸你喝酒；「何必花下杯，更待他人勸？」[3] 他看著紅櫻對你說，都坐在櫻樹下了，有這樣的美景，就不需要等其他人來勸酒了吧？「今日清光昨夜月，竟無人來勸一杯。」[4] 月光皎潔美好，竟然沒有人來勸你喝一杯！白居易將眼前景物靈活的運用在勸酒上，可說是物盡其用，你若是他的朋友，不喝也不行啊。

第二招則是告訴你喝酒有多麽美好，才這麼一點酒而已，喝了吧。

「一杯驅世慮，兩杯反天和，三杯即酩酊，或笑任狂歌。」[5]一杯酒能趕走煩惱，兩杯酒可以恢復元氣，三杯下肚就能大醉忘我，要笑要唱歌都無拘無束；「憑君勸一醉，勝與萬黃金。」[6]如此喝酒一醉，可是比萬兩黃金還珍貴呢；「彼此相看頭雪白，一杯可合重推辭？」[7]若當你不能喝了，白居易會這樣鼓勵你：才這麼一杯酒，就不要再推卻，喝完它吧！

第三招是故弄玄虛，喝完眼前的酒再告訴你，先乾。

勸君一醆君莫辭，勸君兩醆君莫疑，勸君三醆君始知。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時勝醒時。天地迢遙自長久，白兔赤烏相趁走。身後堆金拄北鬥，不如生前一樽酒。……《勸酒》

和白居易喝酒，他會要你喝三杯。第一杯酒請你不要推辭，先喝吧；第二杯酒還是請你不要懷疑，喝了吧；到了第三杯酒，他才要告訴你為什麼要喝。因為時間匆匆無法留住、金錢再多死了也無法帶走，與其苦悶度日，不如把握當下的愉悅感覺，暢飲歡醉！

除此之外，白居易還有更多勸酒花招，連環變化技、無招勝有招，你防不勝防。

何處難忘酒，天涯話舊情。青雲俱不達，白髮遞相驚。二十年前別，三千里外行。此時無一醆，何以敘平生。《何處難忘酒七首其二》

莫入紅塵去，令人心力勞。相爭兩蝸角，所得一牛毛。且滅嗔中火，休磨笑裡刀。不如來飲酒，穩臥醉陶陶。《不如來飲酒七首其七》

詳文收錄在白居易《勸酒十四首》之中，包含七首《何處難忘酒》，無論是升官貶官、年少年老、朋友相見相別，每一首都填上了這句「何處難忘酒」，白居易是在說，隨處皆是喝酒勸酒的好時機；另外七首則是《不如來飲酒》，無論是耕農、行商、從軍、隱深山、入紅塵，都太操勞辛苦了，「不如來飲酒」，白居易告訴你，此時此刻不喝酒，更待何時。

白居易放縱自己喝酒：「我就是個醉吟先生！」

白居易不只勸別人喝酒，自己也愛喝。「所思眇千里，誰勸我一杯？」[8]沒有人勸自己酒也沒關係，找個思念的理由也就是了；「潯陽酒甚濃，相勸時時醉。」[9]找不到特別理由也沒關係，酒這麼香醇，喝醉就是了。

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愛喝，白居易還取了好幾個與「醉」相關的名號。白居易四十多歲時就任江州司馬，自稱「醉司馬」；六十幾歲時當上了河南尹、太子少傅，便在詩中自稱「河南醉尹」、「醉傅」，而這些別號，知名度都比不上退休後自稱的「醉吟先生」。

為了這個新的稱號，白居易參考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寫了一篇《醉吟先生傳》，生動地描繪了一個愛好喝酒、吟詩、彈琴的退休形象。其中，關於醉吟先生這個名號的由來，白居易寫道：

吟罷自哂，揭甕撥醅，又飲數杯，兀然而醉。既而醉復醒，醒復吟，吟復飲，飲復醉，醉吟相仍，若循環然。由是得以夢身世，雲富貴，幕席天地，瞬息百年，陶陶然，昏昏然，不知老之將至！古所謂得全於酒者，故自號為醉吟先生。

（醉吟先生）吟誦了「詠懷詩」後又自我解嘲了一番，他打開酒罈、舀取還沒濾好的酒，不免喝了幾杯，不知不覺就昏迷醉倒了。不多時，他醉了又醒，醒了繼續吟詩，一邊吟詩一邊喝酒，喝了酒又醉，如此醉酒、吟詩不斷循環。

憑藉這樣，他得以將身世當作一場夢，將富貴當作浮雲，以天為簾幕，以地為草席，瞬息之間就像是過了百年，如此開心自得、迷濛不清的狀態，忘掉煩憂，不知道老年即將到來。這大概就是古人所說的，從酒中獲得自身保全完滿，因此，他自稱為「醉吟先生」。

「醉復醒，醒復吟，吟復飲，飲復醉。」這應該是許多人心中嚮往的人生情節吧！一整天都活在美好的事物之中，又能暢飲、又能吟唱，煩惱憂愁都遠離，無怪乎千年來不斷被傳誦，甚至整篇文章是國高中朗讀競賽、閱讀測驗的常客。

家人如何看待白居易飲酒？勸喝或是勸不喝？

不過，白居易身旁的家人怎麼看待他喝酒呢？作為與白居易日夜相處的家人，也是勸他喝酒嗎？或是勸他別喝了？我們無法找到白居易家人的著作，倒是誠實的白居易自己寫了一些，《醉吟先生傳》就提到：

妻孥弟侄，慮其過也，或譏之，不應，至於再三，乃曰：「凡人之性鮮得中，必有所偏好，吾非中者也……」

醉吟先生的親戚們擔心他這樣吟詩喝酒的喜好過了頭，有時後會規勸他，但他不聽不回應。若是親戚像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他就會說：「一般人的性情很少是完全適當合宜的，一定會有所偏好，我並非不偏不倚⋯⋯」

接下來的畫面應該不難想見，醉吟先生找了其他可以迷戀的事物做比較，他提到，若是自己的嗜好是追逐財富、賭博、或是煉製仙丹，那怎麼辦？嚴重程度相比應該更慘吧！還好，我都沒有這些嗜好，雖然放縱一些，但卻無傷大雅。白居易試圖說服家人：沒事，不要管我，我沒問題。

然而，聽完醉吟先生的辯解，家人的反應又是如何？他們是否安心了一些？或是反而更擔心了呢？白居易做什麼事都寫詩，大部分角度由自己出發，偶而順道提一下家人怎麼想。我們從《白氏長慶集》中應該可以看到，家人對白居易的飲酒抱持著怎麼樣的態度。

在《老去》一詩中，「老去愧妻兒，冬來有勸詞。暖寒從飲酒，沖冷少吟詩……」家人對白居易的提議是：只有為了暖身驅寒時，才能飲酒，冒著寒冷的天，少吟一些詩吧；而在《達哉樂天行》一詩中，「妻孥不悅甥侄悶，而我醉臥方陶然。」詩中寫道，家中貧窮不堪，家人們又生氣又煩悶，只有白居易還正舒暢地醉倒著。

「君應怪我朝朝飲，不說向君君不知。身上幸無疼痛處，甕頭正是撇嘗時。劉妻勸諫夫休醉，王侄分疏叔不癡。六十三翁頭雪白，假如醒黠欲何為。」從詩的標題《家釀新熟，每嘗輒醉，妻侄等勸令少飲，因成長句以諭之》就能看出，家人常勸白居易少喝一點，而詩中更清楚寫到白居易的家人責怪他每天都在飲酒，不過，他也不以為意，有自己一套解釋的理由。

關於飲酒，我們一同「四問」白居易！

關於白居易的飲酒情況，我們或許可以現代的「自填式華人飲酒問題篩檢問卷（C-CAGE Questionnaire）」來檢測白居易。這份問卷如果有一題（或以上）回答「是」，那就需要進一步評估，若是回答都是否，就可以初步排除酒精使用疾患。

從前段文章來看，白居易的家人應該不那麼贊同他醉復醒、醒復醉，也在不同時空下，用了不同的方式勸解。不只家人，白居易的醫生也說話了，「眼藏損傷來已久，病根牢固去應難。醫師盡勸先停酒，道侶多教早罷官。」[10]因此，若是問白居易篩檢問卷第二題：「家人或朋友為你好而勸你少喝一點酒嗎？」，答案肯定是「是」。

然而，除了家人外，白居易會不會有時候也覺得自己喝太多了，想要少喝些卻難以控制呢？白居易其實一生中有好幾次想要控制自己喝的量，但都沒有很成功。讓我們看看白居易是怎麼寫的：

頭風不敢多多飲，能酌三分相勸無。《酬舒三員外見贈長句》

平生好詩酒，今亦將捨棄。酒唯下藥飲，無復曾歡醉。《衰病無趣因吟所懷》

平生好詩酒，今亦將捨棄。酒唯下藥飲，無復曾歡醉。《會昌元年春五絕句：病後喜過劉家》

白居易知道頭風（頭痛）時不能飲酒，只有在「頭風初定後」才能喝「三分」[11]，然而，白居易難以控制喝酒的想望，就算還正在頭痛不舒服，就想要小酌一番；原先他知道自己身體不好，甘心這一輩子就不喝酒了，但生病時，將酒入藥，繼續服酒，生完病後，又和朋友開喝。因此，檢問卷第一題「你曾經不想喝太多，後來卻無法控制而喝酒過量嗎？」，答案應該也是肯定的，對他來說，控制酒精的飲用許多時候是困難的。

關於喝酒這件事，除了能讓白居易如此開心外，會不會其中還是有一些複雜的感覺，覺得喝酒不是那麼好，因此感到不好意思，或甚至有些許愧疚感？這部分白居易也做了多方面的回答，尤其在他得到「肺病」的那一段時間，他寫出矛盾的情緒：

有酒病不飲，有詩慵不吟。頭眩罷垂鉤，手痹休援琴。《病中宴坐》

眼昏久被書料理，肺渴多因酒損傷。《對鏡偶吟贈張道士抱元》

肺傷妨飲酒，眼痛忌看花。《和劉郎中曲江春望見示》

病肺慚杯滿，衰顏忌鏡明。《潯陽歲晚寄元八郎中庾三十二員外》

白居易知道酒對身體不好，因此生病時不能飲酒，他也知道肺部疾病常來自於飲酒的傷害，酒對身體是有害的；然而，他也還是會倒果為因，埋怨自己因為肺部疾病妨礙了喝酒的習慣；若是將酒杯斟滿開喝，對正在生病的白居易來說，他自己感到慚愧，怎麼沒有好好照顧好身體。因此，若是要問白居易第三個問題，「對於喝酒這件事，你會覺得不好或感到愧疚嗎？」，答案呼之欲出，白居易應該相當了解酒與疾病關聯性。

最後一題：「你曾經早上一起床尚未進食之前，就要喝一杯才覺得比較舒服穩定？」這題，我們可以從白居易的《卯時酒》來看。

佛法贊醍醐，仙方誇沆瀣。未如卯時酒，神速功力倍。一杯置掌上，三咽入腹內。煦若春貫腸，暄如日炙背。豈獨肢體暢，仍加志氣大。當時遺形骸，竟日忘冠帶。似遊華胥國，疑反混元代。《卯時酒》

《卯時酒》顧名思義就是在清晨五點到七點，白居易起床後喝的酒。白居易說，佛家讚揚奶酪提煉的酥油、道家誇耀能製成仙藥的夜間露水，但在他看來，這些都比不上他的「卯時酒」，喝完功力瞬間大增，又快又有效。

一杯放在手上，只需要喝下三口，就像是春風進入腸胃般溫暖，也如同太陽曬著身體般全身暖烘烘的。不只身體暢快，喝完酒的抱負理想也更大。喝酒後不知不覺忘記身體形骸，甚至忘記世俗官位，神遊體外好像進入了遠古國家華胥國般，又好像自己回到天地混元的初始之時。

白居易的《卯時酒》清楚地描繪了坊間所謂「回魂酒」的好處。「回魂酒」指的喝完酒的隔天，只要再喝一些酒，就可以讓宿醉時出現的不舒服有效緩解，讓飲酒者重新神清氣爽。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需要回魂酒本身就是一個依賴酒精的生理徵象。長期受到酒精影響後，若突然一段時間沒有酒，身體會有「戒斷症候群」所表現的不舒服症狀，這時候，喝下一點酒就會自我感覺較為舒服。

因此，一早需要喝酒，常常就是因為一整個晚上睡眠期間沒有喝，白天開始有戒斷症狀表現了，若是沒有意識到這是酒精的影響，一早喝「回魂酒」就成了最方便的方法。

因此，我們要問白居易的最後一題：「你曾經早上一起床尚未進食之前，就要喝一杯才覺得比較舒服穩定？」，從《卯時酒》，白居易的回答，恐怕仍然是肯定的。

莫怪近來都不飲，幾回因醉卻沾巾。誰料平生狂酒客，如今變作酒悲人。《答勸酒》

誠實寫詩的白居易，經由自填式華人飲酒問題篩檢問卷，更加證實了酒精成癮的情況。他除了寫大量的詠酒詩、勸酒詩外，有時也對酒精存有猶疑之處，有時無法控制、有時感到愧疚，個人身體上已經達到酒精依賴，家庭互動中又因酒而有不愉快。

或許，讓白居易做這份篩檢問卷，有機會能接受進一步的評估，相信他對酒精的猶疑與矛盾，能有進一步的認識與行動。

[1] 《泊宅编》

[2] 《酬哥舒大見贈》

[3] 《花下對酒二首其二》

[4] 《舒員外遊香山寺，數日不歸，兼辱尺書，大誇勝事。時正值坐衙慮囚之際，走筆題長句以贈之》

[5] 《勸酒寄元九》

[6] 《把酒思閑事二首其一》

[7] 《酬寄牛相公同宿話舊勸酒見贈》

[8] 《北國》

[9] 《早秋晚望，兼呈韋侍郎》

[10] 《眼病》

[11] 《新亭病後獨坐招李侍郎公垂》：新亭未有客，竟日獨何為？趁暖泥茶灶，防寒夾竹籬。頭風初定後，眼暗欲明時。淺把三分酒，閒題數句詩。應須置兩榻，一榻待公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