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5 年 10 月 20 日,日軍急忙攔截一艘要從安平港出海的英籍輪船,名為爹利士號(Thales)。根據當時外國傳教士的說法,這艘船隻上載有八頭洋犬。傳說前一天這艘爹利士號到達安平時,狗主人就為他的愛犬訂定了艙位,於是他的逃跑計劃就此曝光。日方為了逮捕此人,於是拿著相片對乘客一一盤查,但是並無所獲。這張照片的主角就是臺灣民主國的第二任總統──劉永福。
這位「愛狗」總統的逃跑計畫最終還是成功了。然而,在他以敗者之姿離開臺灣之前,也曾進行過一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
一方紙硯,手寫時代的變局
1894 年 3 月,中日兩國因為朝鮮問題而處於緊張關係,清廷鑒於此前日本有侵臺的野心,劉永福便奉旨以「幫辦臺灣防務、閩粵南澳鎮總兵」之銜,來臺協助防務。據說當時日本還試圖以百萬利誘劉永福,但遭到劉永福斷然拒絕。
然而,身負重任的劉永福來到臺灣後,卻受到前後任主事者邵友濂與唐景崧的排擠,使得臺灣南北的防務未能有效整合。因此,劉永福及其黑旗軍部下在日人領臺前僅能固守南部。關於這段歷史,從劉永福的義子兼僚屬劉成良自打狗發往府城的書信中,得以窺見乙未臺灣處在風雨飄搖的局勢。
1895 年 4 月 12 日,駐守在打狗港旗後的劉成良於入夜時分寫信給劉永福,信中他以兒子的身分向父親劉永福稟報一則重要軍情。劉成良提到有一位跟洋人做生意的商人發來密報,日本有公文通知將在數日內的夜裡攻打旗後,然而劉成良想起同日與英國領事胡力穡(R. H. Hurst)會面時未曾聽他提及此事,所以他無法確定消息來源是否屬實。
本來交代完這則情報就可以把信送出,但是劉成良似乎又不放心地再補述一則訊息。他補充說道,英國人指出,日人若攻打旗後,將由沙洲上岸,而且前幾天軍隊確實有兵士在夜間看到小船在沙洲淺水處出沒。
左耳、右耳傻傻分不清楚?
這封信所傳遞的軍情後來果然成真了,日本人終究踏上福爾摩沙這座島嶼。根據日軍參謀本部編纂的《日清戰史》,第二師團主力在 10 月從南臺灣登陸不久後,駐屯在打狗附近的黑旗軍就因糧餉用盡,極其饑困,很快就潰散而去。
雖然後來是呈現「鳥獸散」的狼狽局面,但在日軍到達之前,劉永福與劉成良根據相關情報,仍然做了一些努力。
4 月 23 日,劉永福頒布了方便兵勇殺賊領賞的辦法,也就是斬獲「倭寇」後,只要割去其左耳就可報功,而無需砍下首級。的確,試想一邊殺賊一邊還要攜好敵人首級的情境,那肯定特別妨礙作戰。但是隔天劉成良又寫信給劉永福,他又想出一個可以讓「割耳計功」政策更加「完善」的妙方。劉成良擔心軍士若手忙腳亂恐怕會割成右耳,建議不如將兩耳都割下較為乾脆。此外,他也建議斬獲「漢奸」者也應該立下獎勵辦法。
透過劉成良的這兩封書信,即便時隔 120 多年,我們依舊能感受到當時的臺灣,正籠罩在外敵即將壓境的氛圍下。
來自日本的壓力的確近在眼前,甲午戰爭在 1895 年 3 月上旬已宣告清朝戰敗,雙方進入議和階段;3 月下旬日本海軍聯合艦隊又進佔澎湖,並阻斷清廷與臺灣之間的交通管道。在劉成良寫下上述第一封信的 5 日後(4 月 17 日),一紙馬關條約,就正式切斷清廷與臺灣的關係,使得福爾摩沙的臺民自此不再隸屬於清國統治,而成為了日本天皇的子民。
說好的「誓與土地共存亡」?
面對乙未年割臺的變局,在臺官紳們於 5 月下旬成立了臺灣民主國,企圖引入外國勢力干預,藉此扭轉局勢。但新政權成立伊始,就有百名以上的大小官員迅速逃回內地,顯然對臺灣民主國沒有太大的信心。更令人錯愕的是,原本作為領導抗日的核心──臺灣民主國總統唐景崧與義軍統領丘逢甲,竟在新政權成立不久後,先後棄職潛逃。
這使得劉永福成為後續中南部抗日運動的新領導中心,在臺南紳民的擁戴下他繼續領導抗日。7月4日上午劉永福還發出一則激勵民心的公告,表明他「誓與土地共存亡」的態度。然而,接下來的三個月,劉永福要克服的不僅是步步進逼的日軍,臺灣內部混亂的秩序與軍事資源匱乏的問題,也逐步將這位風燭殘年的老將逼到「死守抗戰」還是「斷尾求生」的兩難抉擇。
9 月 3 日,恰逢中元節的夜裡,劉成良和往日一般,寫信向劉永福稟告軍情。信件開頭他先向義父請示道,各別統轄「大竹里義勇左軍」及「福字右軍左營」的管帶陳秉忠與鄭青表示槍枝不夠,於是他建議是否可以將前不久裁撤軍隊(昌字前營與後營)所收繳的槍械撥給這兩位軍官的部隊。由此可知,當時南部守軍已面臨「槍砲無多」的窘境,甚至已有軍隊遭到裁撤。
照理說,日軍已於 8 月下旬佔領彰化全境,這時劉永福不應再減少兵力才是。但細查 8 月 19 日至 8 月 25 日期間,劉永福與兩江總督張之洞的往來電報,已可清楚看出劉永福因缺乏糧餉、日軍大軍壓境等因素,向張之洞請求設法派給輪船,讓他可以安然內渡。他在電報內文尚以「痛哭乞援,望切望速」、「痛哭流血,乞速設法救援」等語求援告急,想當初「誓與土地共存亡」的守臺氣勢已頓失全無。
在 10 月份時劉永福也曾向英國領事胡力穡道出,他早在 8 月 25 日致函日軍,表示願意投降。從上述 8 月以來劉永福的舉措看來,他的內心早就不再堅持「死守抗戰」,所以減少軍備遂為情理之中,一來可以減少部隊開銷,二來是他心裡想與日軍求和,便不再需要積極備戰,僅採取消極的防守策略即可。
黑旗將士已非昔日勁旅
另外,劉成良在這封信裡提到被裁撤的「昌字軍」2 營,其實他們是由下淡水地區(今屏東平原)的閩籍士紳自閩庄招募鄉勇而組成,本來合計有義勇 4 營,粵籍士紳則另外編為儀字軍 10 營。早在 2 月有割臺風聲出現時,這些由民間自行組織的民團就迅速編組,並由丘逢甲向臺南團練總局呈報,實見清代民間武裝動員的能力。
值得關注的是,面臨時代的危難,下淡水地區的武力動員也展現出長期以來閩粵不和的社會結構,由閩、粵士紳各自招募義勇組成昌、儀字軍。而兩個族群組織動員人力的懸殊,似乎也反映出下淡水六堆粵民本來就長期維持著準軍事動員體系,故讓粵籍士紳可以迅速向上提報 10 營,共 5,000 名兵力。透過戰爭之眼,我們窺見的不只是戰役帶來的動盪,軍事動員的過程也體現出整個清代社會歷來已久的傳統。
不過,令人疑惑的是,難道劉永福所統率的清軍不足以與日軍抗衡,還需要仰賴鄉勇協助作戰嗎?根據當時外籍人士的紀錄,在打狗的駐軍淮軍、湘軍及劉永福的黑旗軍大都軍紀敗壞,他們成群結隊四處遊蕩,甚至騷擾居民、偷竊財物,還讓劉永福說出「他自己也管不了」的無奈之語。這些駐軍連日常操練都有問題,更別提真正上戰場時能發揮多大的作戰能力了。
新舊政權以外的第三選擇
這封信裡尚有第二則要事,值得注意。有一名土匪劉和及其匪黨尚未就擒,且已退入「勞朗」地方(應為荖濃,今高雄市六龜區)。劉成良擔心在各處義勇已「撤回歸農」的狀態下,劉和可能會伺機與日方合作,除取得槍械外,還可能作為日軍的引路人。因此他建議應圍堵勞朗通向嘉義的道路,避免這些賊匪日後趁機跑出來與日軍勾結。
這位劉和,其實在 6 月下旬就被官方鎖定,並派遣下淡水中堆的義勇協助官方剿辦其匪黨。據日治時代松崎仁三郎為六堆歷史所編《嗚呼忠義亭》一書也可以找到相應的記載,內容提到劉和居住在六龜庄荖濃,是漢人跟「蕃婦」所生。他趁著六堆義民被劉永福動員期間,聚集地方匪徒,從六龜經木柵、內門,到處掠殺、搶奪財物。聽聞此事,六堆義民立即從鳳山縣城回防,圍困荖濃各處出口,與劉和對抗。半個月後,劉和因缺乏糧食,遂率其黨羽逃入深山。
其他地方尚有許多像劉和這類不受臺灣民主國管制的人群,官方除了盡力防堵其製造地方騷亂外,也不排除與其合作的可能。舉例來說,劉成良就曾令下淡水左堆總理蕭光明設法招撫水底寮庄(屏東枋寮)的鄭貓生,但鄭氏最終選擇與日方合作,而繼續作為臺灣民主國官方眼中的土匪。然而,本來與鄭貓生同黨的李宇,卻接受劉永福的招撫,成為該政權的順民。
不過這類人群還有另一種選擇,就是保持自己一貫的行事作風,堅持作為不受任何政府控制的「土匪」,劉和就屬於這類情況。收錄於 1898 年總督府檔案的《土匪強盜人名簿》,也載明了劉和在日治時代仍然繼續對抗新政府,無論在新政權或舊政權時代,他始終是以「土匪」的身份,出現在世人面前。
民勇為護臺之主力
9 月 6 日,劉成良又再度寫了一封信向父親稟報幾件抗日軍情,其中最值得細究的是,信裡提到劉永福有意調派粵籍義勇前往府城協守。劉成良對此表示贊同,並建議調遣右堆瀰濃庄(高雄美濃)的粵民為好。他的理由是瀰濃庄離府城較近、人力較充足,加上窮人較多,若官方願意提供糧食與武器,當能善加利用以禦敵。
瀰濃隸屬於六堆最北邊的右堆,到府城的路程大約 45 公里。的確如劉成良所說,瀰濃庄粵勇大約只需半日或一日即趕到府城,可若調派最南邊左堆茄苳腳一帶的粵民,則需兩倍的路程。這樣的建議,可能與信件後端提到當時日艦不斷在南部沿岸巡弋有關,再加上不久前在 8 月下旬發生的八卦山、彰化城之役,除了對劉永福派出的黑旗軍兵力造成重大打擊,也讓日軍距離臺灣民主國之重鎮──臺南,又更進一步。故當時坐鎮府城的劉永福內心應該是惶惶不安,因而想調派下淡水的民兵至府城加強防務。
而劉成良對右堆瀰濃庄粵民的評價也並非道聽塗說,而是經過自己實地查訪後所做的結論,他還對稱讚這些下淡水粵庄百姓「頗善打仗」、「善於埋伏,長於穿山,抱〔包〕抄敵人後隊」。日後日軍加派兵力,調來第二師團自枋寮登陸後,就先在茄苳腳粵庄遭遇粵民的頑強抵抗,造成日軍慘重的損失。這也印證了劉成良對六堆民兵實力的評估,確實所言不假。
在一些日軍的從軍日記或隨軍記者的報導中,臺灣各地抵抗勢力的主體勢力,並非清國的正規軍,而是由各地鄉勇自行組織起來的自衛民軍。他們奮力抵抗的勇敢姿態,就算是身為敵方的日人也不禁給予稱讚,在《日清戰史》就有這樣的記載:
由此看來,參與 1895 年乙未戰爭的主角應該是在臺灣這片土地上胼手胝足打拚的住民們。
當年日軍如此大費周章地搜查劉永福的下落,多是忌憚他過去帶領黑旗軍抗法的戰績,並認為他是「鼓動臺民奮勇抗日」的頭號禍首。諷刺的是,這些最後選擇內渡的人物,其姓名至今仍然牢牢地鑲嵌在臺灣的街道名稱與建築物上,而這些民勇們的事蹟卻鮮少被載於史冊為人所知。但是,透過劉成良發給劉永福的私人書信,我們還是可以盡力拼湊出他們的生命圖像,看見時代洪流下小人物如何用自己的方式,參與這塊土地的歷史。
(本文作者為國立臺灣大學歷史系碩士生)
延伸藏品
光緒20年(1894),清廷命令劉永福迅赴臺灣協防,其關防為「幫辦臺灣防務、閩粵南澳鎮總兵」。本組件信封上書寫「送呈 欽差幫辦全臺防務 劉大人 安稟 成良謹稟」字樣,顯示劉永福在唐景崧內渡後,雖然掌握了臺灣民主國的權力,但他在臺灣內部所傳遞的公文仍然使用由清朝任命的官職名稱。
本組件為劉永福之子劉成良寄信給「玉泉仁兄」(應為華人買辦吳玉泉,後來亦協助劉永福內渡),為了向其索討南蛇膽以治療後營譚管帶眼疾之書信。根據《本草綱目》的說法,南蛇(又名蚺蛇)膽有明目涼血的功效。但是在臨床上不乏食用動物膽而中毒的案例,請讀者不要任意嘗試。
- (明)李時珍,《本草綱目》(清光緒乙酉年合肥張氏味古齋重校刊本),參漢籍電子文獻資料庫,http://hanchi.ihp.sinica.edu.tw/ihp/hanji.htm。
- 「土匪強盜人名簿(蕃薯弁務署管內)(台南縣)」(1898-12-01),〈明治三十一年元臺南縣公文類纂永久保存第七十三卷警察〉,《臺灣總督府檔案.舊縣公文類纂》,國史館臺灣文獻館,典藏號:00009475001。
- 吳密察編,《乙未之役打狗史料──中文編》。高雄、臺南:高雄市政府文化局、國立歷史博物館、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2015。
- 松崎仁三郎編,鍾孝上譯,《嗚呼忠義亭》。屏東:六堆文化研究協會,2011。
- 翁佳音,《臺灣漢人武裝抗日史研究──1895~1902》。臺北:臺灣大學出版委員會,1986。
- 張守真,《劉永福與臺灣》。高雄:高雄市政府文獻委員會,2003。
- 張隆志主編,《跨越世紀的信號:書信裡的台灣史(17-20 世紀)》。臺北:貓頭鷹,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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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奮雄編,《臺南縣永康鄉大灣劉姓宗譜》。臺南:宏大出版社,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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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貽萍,《劉永福形象研究──以乙未戰役為中心》。臺北: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歷史學系在職進修碩士班學位論文,2012。
- 戴寶村策畫,《「小的」與 1895》。臺北:玉山社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15。
- 闞正宗編譯,《甲午戰爭.臺灣篇:日清戰爭實記編譯附劉永福抗日草莽奇人傳》,第 6 冊。臺北:博揚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