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人對「樟腦」的印象,可能只是一顆在衣櫃或浴廁角落散發著奇特氣味、毫不起眼的白色球體,殊不知,這種提煉自天然樟樹的化學物質,曾被視為值得上貢帝王的奇珍異寶,用途足以改變人類的歷史演進,更讓臺灣登上名符其實的「世界第一」。在這宛如白砂的細小樟腦之中,究竟蘊藏著什麼樣的故事呢?
「匠首之利」在樟腦
樟樹好生在日照充足、溫暖潮濕的環境下,盛產於亞熱帶氣候圈如中國華南、日本南方,以及臺灣島上。明代著名的醫藥典籍《本草綱目》記載:「樟腦出韶州、漳州。狀似龍腦,白色如雪,樟樹脂膏也。」並詳細敘述了兩種熬製樟腦的方法,以及將樟腦入藥的多種配方,可見至少在十六世紀時,樟腦之利用已經十分普及。也正因為華南地區的樟木資源開發甚早,消耗亦多,當中國樟樹漸趨匱乏以後,臺灣本島中低海拔山林中存有的大量樟木,就成了清帝國眼中重要的戰略資源。
清代的大型戰船,需要併用多種木料來加工打造,其中樟木便是梁頭、梁座、桅座等數十處戰船部位不可或缺的材料,而在十七至十八世紀左右的臺灣,由於採取封禁番地的政策,僅有與官府特許的「軍工匠首」,能夠進入樟木生長的番界禁地中伐木取材。
軍工匠首必須穩定供應軍用木材給官方,報酬或薪餉卻十分有限,驅使軍工匠們心甘情願應聘的動機,便是官方特許其在伐木之餘可以熬製樟腦,販售獲利,遂有「匠首之利在樟腦」的說法。而民間若擅闖番界私下熬腦,被官府查獲可處死罪。儘管如此,歷年來仍有不少人選擇鋌而走險,遊走在番界內外謀利,《臺灣通史》中就記載著光在康熙年間就有一百多人因私熬樟腦而獲罪。朱一貴、林爽文等重大民變,亦多爆發於這些官府管轄不及的灰色地帶。
1725 年始,雍正皇帝批准於臺南府城設置軍工廠,隨後屏東枋寮亦設有分廠。到了 1825 年,更在艋舺增設軍工廠及軍工料館,以便就近管理北臺灣乃至宜蘭山區的林木資源,並兼辦樟腦事務。十九世紀中期以後,料館被改稱為「腦館」,在新竹竹塹、苗栗後壠、臺中大甲等樟腦產地之下游皆設有分館,可見樟腦的重要性實質上已凌駕於軍工木料,而北臺灣山林中彷彿取之不盡的樟樹之海,也愈發受到官府及國際商人的重視。
為了利益而引發的樟腦戰爭
開港通商前後,以英國商人為主的幾家洋行積極介入臺灣樟腦的外銷生意,他們派出代表或辦事員,直接向臺灣產地的有力人士購得樟腦貨源,且屢屢逃漏清帝國官府所欲徵收的樟腦釐金。
1868 年,英商怡記洋行的代表必麒麟(William A. Pickering)循例透過梧棲港的蔡姓家族蒐購大約五、六百擔的樟腦,卻因故被當時臺灣的最高軍政官員臺灣道梁元桂查扣沒收。英商認為,樟腦屬於天津條約中開放貿易的貨物,外商有權自由買賣,但官府則主張按照百年來的軍工匠首制度,只有得到官府許可的匠首提供的樟腦才是合法樟腦,而蔡家並非軍工匠首,也就等同於非法的走私樟腦。
英商怡記洋行代表必麒麟(William A. Pickering)(Source:wikipedia )
雙方認知不同,衝突迅速升溫。必麒麟等人一度與官兵在梧棲港開火對峙,最後狼狽逃往廈門,向英國領事求救。同時,臺灣屢傳外國教堂與傳教士被民眾攻擊、洋行買辦被官兵搜查等事件,在幾次交涉未果之後,英國領事吉必勳(John Gibson)決定根據《萬國公法》動用武力,派出兩艘軍艦砲轟、佔領安平港,造成清軍多人死傷,並控制安平將近兩個月。
最終,清英雙方談判簽訂「樟腦條約」,承認領有通行證的外國商人,在不進入「番地」的前提下,可以自由買賣樟腦,且免收釐金。但要是外商擅入番地、私自貸予資本,或者在臺灣遭遇掠奪盜竊,而受到損失,官府皆不負賠償之責。此例一開,民間私熬樟腦的風氣隨之興盛,任何人都可以冒險入山熬腦,銷售給渴求樟腦的洋商,由官府統籌樟腦買賣的「軍工匠首」制度,也就此名存實亡。
J. W. Patersson 所繪製的〈北部福爾摩沙〉,出版於1882年前後,標示著臺灣各地的物產,其中紅框處為大嵙崁地區,標示著「樟樹區域與野人領地」
(Source:開放博物館/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 )
改變世界的樟腦科技
那麼,為什麼各方洋商們都想爭奪臺灣的樟腦,甚至不惜一戰?十九世紀末葉,隨著工業與科技進展,樟樹不僅用於造船或藥材,歐美陸續開發出樟腦的更多用途。
例如知名的瑞典科學家諾貝爾(Alfred Nobel),一生致力於改良更穩定、煙霧更少的火藥,其中一種配方,便是在無煙火藥中加入樟腦作為安定劑,效果十分顯著。改良後的無煙火藥在燃燒之後沒有殘渣,彈射威力更強,促使更精準的步槍、能夠連發的機槍得以問世,這些武器的殺傷力,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歐陸戰場上得到恐怖驗證,更大幅改變了人類戰爭的型態。
在民生用途上,則有美國人海厄特(John Wesley Hyatt)發明出以硝化纖維加上樟腦製成一種冷卻時堅固柔韌、加熱後又具有可塑性的奇妙物質——賽璐珞(celluloid),其性質就如同今日常見的塑膠,能夠全方位地運用在大大小小的生活事物中。
發明之初,賽璐珞主要做為象牙撞球的替代品,很快地又被用來製做假牙、鋼琴鍵、車用擋風隔板、玩偶、箱子、樂器裝飾品.....等各式各樣的日常消耗品,其中,以賽璐珞製成的底片和電影膠捲,讓拍攝畫面這件事變得容易許多,更影響了「動畫」藝術的誕生。時至今日,賽璐珞仍做為乒乓球和眼鏡架的主要材料,被廣為使用。
這些新穎科技的運用,讓全世界對樟腦的需求量急遽增加,也因而有更多人深入臺灣山林充當腦丁、熬製更多的樟腦。當日本統治臺灣之後,成功將樟腦收歸專賣,並結合資本家企業化經營,讓臺灣樟腦源源不絕地產出,大溪、三峽、南庄、三義、東勢、南投、竹山、集集這些沿山市鎮,皆因樟腦產業大發利市,熬煮樟腦專用的大鍋灶,幾乎是沒日沒夜地沸騰著,讓山間無時無刻都可望見,從腦寮冒出的陣陣炊煙。
二十世紀的鼎盛時期,臺灣樟腦產業供應了全球七成以上的樟腦需求,也為日本統治前期的臺灣總督府穩定貢獻著每年一成至兩成的財政稅收。但這「樟腦王國」的盛世榮景,背後的代價是什麼呢?
樟腦王國的背後:一斤樟腦一斤血
傳統伐樟熬腦的方式,勢必大量消耗樟樹,而臺灣樟樹生長最密集的淺山地帶,正是平地漢人與山區原住民生活領域重疊的最前線。為了開採更多、品質更好的樟樹,腦丁在政府支持下逐漸向山區深入,而原住民也日漸受迫於外人進逼的生存壓力。
不論是清帝國時期的設隘撫墾,或是日本統治時代發動的理蕃計畫,本質上都是統治者為了實現對山區資源的控制,所進行的軍事行動。劉銘傳時期,原住民或許尚可藉著山林掩護與清軍且戰且走,但面對到日本帝國的現代化軍隊,終究難以抵擋,而留下大豹社滅社、南庄屠殺等血腥歷史事件。
槍火與殺戮,百餘年來不斷在寒風蕭颯的樟樹森林裡反覆上演,或許可說,直到人工合成樟腦與石化塑料的技術全面取代了天然樟腦之後,樟腦所帶來的利益與衝突,才終於隨著整個樟腦產業一同煙消雲散。曾在臺灣生活將近十年的美國記者兼外交官禮密臣(James Wheeler Davidson),在其著作《福爾摩沙島的過去與現在》中直言:「樟腦之代價即人血。」(Price of camphor is blood),綜觀臺灣樟腦的生產史,此言可謂不假。
參考資料
何鳳嬌,〈赤司初太郎在臺灣的樟腦經營〉,《臺灣學研究》第16期,2013年12月,頁1-40。
杜建德,〈清末臺灣的樟腦事業〉,國立臺南大學臺灣文化研究所碩士論文,2011年1月。
陳德智,〈清末臺灣安平砲擊事件之研究〉,《臺灣文獻》第61卷第3期,2010年9月,頁151-190。
延伸閱讀:
1.《臺灣通史─原文 +白話文注譯》
連橫著,蔡振豐 、 張崑將等譯,點此購買
2.《臺灣通史》
連橫著,點此購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