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百多年前的澳洲,曾經有過這麼一群混血兒:父親/祖父是華人,母親/祖母是盎格魯-撒克遜人。
他們出生在那個白人主導、種族岐視、華人受排擠的年代。礙於家族背景的緣故,他們大多隱姓埋名,默默無聞地生活於社會角落,憑藉自身努力以爭取社會的認同。
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他們克服了重重困難和障礙,與其他白人青年一樣應召入伍,為國家出力,活躍於戰場之上,甚至成為國家英雄。這一群人,被稱為 Chinese Anzacs,是一個獨特的群體。要了解他們的特別之處,就要先了解他們當時所處的社會背景、「Anzac」一詞的由來,以及它又是如何被建構成澳洲的立國神話。
白色澳洲的焦慮
時間回到十八世紀末。近代澳洲的歷史,始於她作為英國罪犯的流放之地。以至到了十九世紀初,伴隨著大量的自由移民湧入,當地基本上仍是以盎格魯-撒克遜裔白人佔絶大多數。他們自認為代表著文明開化的大英帝國,且在他們來到之前,文明並不存在於澳洲大陸。是故,包含澳洲土著在內的其他非英系族群,均不被視作「澳洲人」。一份 1887 年的報刊文章曾如此寫道:
所有為了言論自由和個人權利而踏上船途,離開被暴政摧殘的歐洲大陸的人,皆為澳洲人。.........但不包括黑鬼、中國佬、印度佬、夏威夷佬,及其他廉價輸入的有色人種勞工。
(All men who leave the tyrant-ridden lands of Europe for freedom of speech and right of personal liberty are Australians before they set foot on the ship which brings them hither…..No nigger, no Chinaman, no lascar, no kanaka, no purveyor of cheap coloured labour is an Australian.)
史家認為如此充滿惡意與偏見的言論,大抵形成於 1850 年代。墨爾本淘金熱吸引了大批非英系移民湧入,因而引起了一系列的衝突。其中,又以排斥華人礦工最為明顯。由於華人無論是在服飾、髮型、語言、飲食,甚至是他們吸食的鴉片,皆異於歐洲人,以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因此,英系澳洲人認為華人是未開化的外來人,更將其視為導致澳洲白人失業及引入疾病的元凶。
據統計,到了 1860 年,單是維多利亞州就已經有超過 28,000 多名華人礦工,其中男子超過八成,年齡大多介於二十至三十之間,祖籍則以廣東、福建一帶為主。大批華人礦工湧入,再加上文化上的差異,使得他們與先來的歐洲礦工爆發了嚴重衝突。特別是在條件待遇較差的礦區,華人礦工往往被視為造成失業和不公平競爭的元凶,因而頻頻受襲,雙方進而爆發一系列衝突,嚴重者甚至波及數千人,因而驚動殖民政府進行鎮壓。
歷史學者分析,當時的白人礦工對於這些外來客的「入侵」,感到十分的焦慮。除了經濟層面的威脅外,還有性別上的疑慮。因為來澳的華工絶大部分都是青壯男子,便被視為是對澳洲女子人身安全的嚴重威脅。這些華工被描繪成狡詐的惡棍,會把澳洲白人女子引誘到他們的鴉片床上,進行不道德的活動。另一方面,澳洲白人女子又被描繪為欠缺自制能力,願意自甘墮落地與華人男子做不道德的勾當。
因此,一方面要防範華人男子,另一方面又要保護和監控白人女子,這樣的想像便構成了白人澳洲的性別焦慮。基於嚴重的焦慮情緒以及連番的衝突,最終導致殖民政府通過 1901 年的移民法案,授權政府排拒其他非歐洲移民進入澳洲。
儘管衝突不斷,但也有學者指出,兩個族群的礦工實際上是既競爭又合作,雙方的磨合共生遠比我們想像中要好。而 Chinese Anzacs,便是在如此複雜又詭異的時代出生。
「符祿」的澳洲立國史
粵語的「符祿」一詞有「誤打誤撞」之意,與中文的「狗屎運」意思相近。
澳洲的「Anzac Day」,中文可以譯作「澳紐聯軍紀念日」。對於澳洲而言,是一個比國慶更國慶的日子。不過,這個日子背後涉及了一段誤打誤撞、讓人哭笑不得的「符祿」立國史。只有了解這段歷史,才會明白「Anzacs 」這個概念對於澳洲人的獨特含意。
澳洲的法定立國日,也就是國慶,應該是 1 月 26 日,是為了紀念 1788 年 1 月 26 日,由總督亞瑟.菲臘海軍上將(Arthur Philip)帶領有著「第一艦隊」(First Fleet)稱號的首批殖民船團,正式佔領澳洲這片「無主之地」的歷史。
一如中國自古有「發配邊疆」、「刺配充軍」之說,當時的澳洲被視為大英帝國的罪犯流放地(convicted dumping ground)。「第一艦隊」乘載的八成乘客都是罪犯,是作為殖民地開發的免費勞力。這樣的傳統超過百年,也決定了澳洲早期的英系移民人口結構,基本上是由罪犯、低技術勞工、村夫和無業遊民所組成,在澳洲這片廣闊的領土上零散地各自為政。
直到 1901 年,澳洲幾塊殖民地的督爺們圍坐一堂,自顧自地組成了澳大利亞聯邦政府。跟美國曾經爆發過獨立戰爭不同,澳洲建國的過程中沒有戰爭,沒有神話,也沒有英雄。對於當時那些澳洲村夫而言,整個聯邦政府的存在感趨近乎零,自然也不會有人去思考自己是「澳洲人」還是「英國人」這種吃飽了撐著的問題啦。
情況一直維持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英國老大哥吹哨子找幫手開戰之後,做小弟的澳洲軍自然也得操起傢伙跟上,在當時還是鄂圖曼土耳其帝國的領地加里波利(Gallipoli),打了一場「符祿」的血戰。
戰略上,後世史家認為加里波利之戰不但無助於戰局,更浪費了人力、物力拖長戰事,使戰爭波及範圍更大;戰術上,澳紐聯軍在當時海軍陸戰隊概念尚未成型、相關技術落後的情況下冒險發動海灘登陸戰,結果反而迷失方向,登陸地點由淺灘變成懸崖。一場原本簡單的任務,結果演變成一場 7 萬多人死亡、九萬多人受傷的無謂血戰。
一班澳洲村夫們在這裡拼死拼活地打,仗著一條爛命,往往身先士卒,竟然打出了澳洲的國格來。其後,他們才發現彼此是一個命運共同體,是一班無論是語言(主要是口音)還是文化(他們是澳洲出生的英系移民第三或第四代,已經形成了本土文化),都己經有別於正統英國人的「澳洲人」。換句話說,在立國 15 年之後,「國家」的概念才終於在這場「符祿」之戰中,用了八千多個澳洲人的性命給塑造出來。
澳洲的「鄉巴佬」式文化就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成為國家傳說:幾分單純,幾分天真,幾分率性,有點衝動;講義氣,爛命一條,又帶著點鄉巴佬味。這樣的澳洲「佬」,成為澳洲人的典型人格,開口便以「mate」互稱。一如我們的「老友」、「手足」,「mate」是澳洲男人之間最慣用的「麻甩」(按:麻甩為港式用語,意指粗獷市井的男人味)用語。
由此而衍生出來的「mateship」一詞,則是相對於英文的「friendship」,特指那種男人之間的「麻甩」情誼,而寫入了澳軍軍訓之中:「honour, compassion and honesty, mateship and teamwork」。用我們香港人的說法,就變成了「榮譽、憐憫、誠實、『麻甩』及團隊合作」~~XD
一場無意義的戰爭,加上一班率性義氣、英勇熱血又無辜的鄉巴佬,足以拍成一部反戰的後現代式悲喜劇,就這樣每年被澳洲政府大力宣傳,作為確立國格、維繫人心的國家傳說。然後一如其他自由社會一樣,有人按讚,自然有人反彈,特別是左翼的反戰學者們,更加不失時機地冷嘲熱諷,閙個不亦樂乎。
因此,在澳洲人的語境之下,「Anzac」就是這段歷史的統稱。若說某人或某家族有 「Anzac」背景,那就意謂著該家族曾經有人在兩次世界大戰中服役,是國家英雄。由此類推,「Chinese Anzacs」也同屬於這一個「 Anzac」的框架之下。
Chinese Anzacs
根據澳洲退役軍人事務局公開的資料顯示,到目前為止,已經確認的「Chinese Anzacs」,也就是在一戰時期服役的華裔軍人,約有 200 多人。儘管他們都曾經為國出力,活躍於不同的戰場,但礙於自身血統,他們大多保持低調,甚至改換姓名,以迴避自己華裔的背景。由於 1909 年通過的澳洲國防法(Defence Act 1909)禁止所有非歐洲裔人士進入軍隊服役,因此他們的故事大多不為人知。
一如開頭所言,整個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澳洲排外思想流行,使得外來移民在融入當地社會時,面對了巨大壓力。因此,當他們的子女出生之後,為了使他們更好地融入澳洲社會,他們都會鼔勵子女說英語,而不會教他們使用自已的母語。
另一個有趣之處,就是他們的名字。
華人的名字有別於英文,是先姓後名,而且發音也跟英文名字有著明顯的分別。因此,這些華裔後代或是為了順利參軍服役,或者是想更純粹地融入澳洲社會,他們都刻意地改變自己的華人姓名,以模糊自身背景。是故,當時出現了許多英語化(Anglicisation of Names)的名字。
例如,一名音譯為「錢令鐵」(Chin Lang Tip)的華人,與盎格魯—撒克遜裔女子瑪麗.安(Mary Ann)成婚後,育有 7 女 10 子。其中,他有 4 名兒子入伍,分別是 Ernest、Leslie、Bertie 和 Henry。為了登記入伍,他的兒子把繼承自父親的華人名字「令鐵」 (Lang Tip)英語化成 「Langtip」。於是,在官方登記中,他們四人的名字便是:
「C」估計是父親「錢」(Chin)氏的簡寫,而外界則把他們合稱作「令鐵氏兄弟」(The Langtip Brothers)。類似的例子還有一對許氏兄弟,把家姓「許」(Huey)改作「Hughes」等,並被後人沿用下去。
除了本人有心更改姓名之外,當時的兵役招募官也對華人的姓名欠缺了解,因此在登記時,也會出現拼寫錯誤的問題。例如,一名叫作 Willam Ah Chow(按:Ah Chow 按粵音可譯作阿周)的華裔人士,被當時的文書官錯寫作 Willam Ahchow。另有一名華裔,按官方記錄為 Hunter Robert George Poon,簡稱 Hunter Poon ,但他的出生證明記載的卻是 Ander Leppit George Poon。
很明顯地,由於華裔人士的口音問題,致使文書官誤聽誤記,以致他們的華裔身分難以被官方發現。因此,不少具有「Anzacs」背景的華裔家庭,是直到近年才被陸續發現。
當然,相較於這些華裔混血兒在應徵入伍時所要面對的重重障礙,更改或弄錯名字只是個小問題。由於當時的國防法禁止非歐裔人士參軍,華裔混血兒帶有亞洲人特徵的五官、相對矮小的身形,與對於家族背景的審查等因素,均會讓他們被排拒於軍營的大門外。而被禁止參軍的華裔混血青年,則會被視作懦夫,使得個人前途更為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