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關心十七世紀東亞國際關係史的朋友而言,公元 1609 年(慶長十四年)薩摩島津家揮軍入侵琉球王國的事件,可說是十分著名。此事件在學術研究上已是老話題,已有不少著作透過不同的角度去剖析這事件的性質,以及其對東亞局勢,特別是國際政治秩序的影響。
至於事件起因的討論則較為簡單,華文世界的討論較為傾向於解讀此事件為德川日本意圖擺脫明、清帝國的政治秩序,即所謂的「華夷變態」的影響下,擺脫中華帝國的朝貢體制,實現日本的「小中華帝國」之夢。
然而,這個解讀還有其再思考的必要,因為這究竟這是結果,還是原由?換句話說,上述的這個理解是否有倒果為因的問題呢?
事實上,概觀目前中文研究對此次事件的理解,還是比較借助後來編纂的歷史書,如島津家(薩摩藩)的家史《島津國史》。該書以漢文書寫,自然有利於不諳古日語的研究者使用,只是便利程度與該書在史料上的價值不可相提並論。況且,如下文所述,這事件的格局不限於日本某地的豪強島津家遠征他國,還牽涉到島津家背後、剛成立的德川政權的外交政策。
因此,要考究這件事件,則必須回到基本,由當時的第一手史料著手,重整事件發生前的各種因素和客觀條件。
一、日本與琉球王國的關係概說
探討島津家入侵琉球之前,有必要梳理一下日本與琉球的關係。
透過考古學可得知,日本群島與琉球群島的文化交流痕跡早在信史時代以前就開始了,而日本關於琉球的情報記錄也早在平安時代末期已可見。在十五世紀初期的 1414 年,兩國正式建立起交流關係。將軍足利義持收到琉球王國贈送的禮品,義持寫信回謝,展開了兩國官方的交流。有趣的是,當時的日本只與明朝有不算多的官方交流,主要還是私交較多。而且眾所周知,足利義持與其父足利義滿採取不同的外交態度,對於邦交興趣一般,跟琉球國的通交也算是點到即止。
到了他弟弟兼六代將軍足利義教時代,與琉球的關係便轉為稍微積極一些,表明希望琉球商船多來日本。自此,日琉貿易便算正式展開,琉球國更派出使者到京都謁見足利將軍和天皇。隨著日琉貿易需求日增,日本迫切地希望透過琉球與明朝建立另一條商貿關係。
因此,幕府急切強化貿易,滿足越來越大的物質享受需求,起用了同樣對外貿有極大渴求的西日本強大諸侯們,如一直跟朝鮮、琉球有交情的周防大內家。本文的主角薩摩島津家也正是在此時,積極地投入到爭奪「專利權」的行列之中。
當時正值著名的應仁文明之亂之時,幕府正處於戰亂之中,仍然不忘貿易,以充軍資和戰後再興之用。在 1471 年,幕府為了確保其他大名無法私自與琉球貿易、分薄利益,決定讓跟琉球份屬「鄰國」的島津家負責監視海道,防止他家大名私自派船到琉球。當然,負責這任務的島津家拿著幕府的命令和大義名份,公然獨攬了跟琉球的貿易關係。有趣的是,幕府這個命令不僅協助島津家與琉球國成為友邦,更成為後來薩摩藩為自家祖宗入侵琉球一事的理由。
前述的《島津國史》還有《西藩野史》均是說明島津家發跡史的官史書,裡面提到入侵琉球時便稱琉球國是足利義教時期便封賜給島津家的地,琉球便自此向島津家稱臣納貢。後來琉球疏於納貢,有失體統,輕視日本,於是發兵教訓。換言之,《島津國史》等書視入侵琉球是自家的事,入侵只是教訓不稱職的藩屬,稱不上「侵略」。
當然,這番說辭只是島津家的片面之辭,不等於就是真相。這裡要探討的是這番說辭背後島津家跟琉球的態度轉化過程。其實觀看島津家自幕府給予了上述的利權後,跟琉球的關係慢慢趨為緊密,但真正積極起來的,還是要到十六世紀中期。在這之前的島津家也受到了各族內訌對立的困擾,就連宗家也被搞的焦頭爛額,沒法專心經營。
到了 1540 年代,庶家出身的島津忠良、貴久父子拿下島津家的控制權後,重新向琉球請求了互相貿易。當時,島津貴久向琉球國王發送的外交書信可說是極為恭敬,不卑不亢,而且多次強烈地表達要修兩國之好,顯示兩者是基於對等的關係進行交流。即使到了其子島津義久的時代,兩者都一直維持著這種平等關係通交,而且在外交書信中各用相應的年號,琉球臣屬明帝國,自然奉明朝正朔;而島津家也自是用上日本年號。
因此,從以上種種來看,島津家與琉球的關係絕非如《島津國史》說的上下臣從。那麼,作為後來一起決定出兵琉球的當事人之一,為何島津義久會不顧昔日邦交之誼呢?
二、舊好反為禍害
島津與琉球的邦交關係到了十六世妃末期出現了重大轉折。
1586 年,豐臣秀吉出兵九州,大敗幾乎統一九州的島津家,迫使島津義久投降稱臣。統一九州後,秀吉要求島津義久派使者到琉球,著令他們派使到日本,祝賀秀吉統一西日本。雖然島津義久免為其難,派人請求琉球照樣做,並且警告琉球後果自負,但是琉球國並沒有立即執行。
結果,豐臣政權便開始焦慮起來了。特別是秀吉當時已準備拿下關東和奧羽,完全統一天下指日可待。秀吉家臣們深知,滿足秀吉功名心和榮譽是最急要的任務。因此,除了向對馬宗家施壓外,豐臣政權裡負責島津家事務的新少壯派家臣石田三成和老臣長岡幽齋在 1589 年初再次向島津家施壓,明確要求島津家指示琉球國做到該國「自覺」、「自動」地派使來日本祝賀的場面,以顧全秀吉的顏面。換句話說,就是要使秀吉感覺到「萬朝歸附」的場面,而不是強迫下的假象。
為了水到渠成,三成和幽齋更以沒收室町時代以來,島津家獨佔琉球貿易的權利權來威脅義久。義久陷入「走投無路」的困境之下,頓時明白事態嚴重,立即派使再次催促琉球派使到日本,以按劇本演出「劇情」。
當然,就目前的史料來看,義久沒有跟琉球國說出實情,只是希望琉球國在結果上滿足秀吉的虛榮心,當作交差完成。然而,從結果上而言,島津家上下顯然低估秀吉的野心。
琉球國在 1589 年底應島津家之請,終於派出國使,隨島津家的使者將祝賀秀吉統一日本的國書,連同賀禮獻給秀吉。當義久以為有驚無險之際,秀吉在翌年(1590)初春,打算「得寸進尺」,在回覆琉球國的國書中明確提到自己即將揮軍入侵明帝國,更指朝鮮王國已經派使稱臣,要求琉球也派兵跟日本軍聯擊。
顯然,秀吉要求琉球出兵,是以為琉球國派出的使者,是代表琉球國向豐臣政權表示誠心歸附的,也就是按照三成和幽齋之前編寫的「劇本」來演。因此,秀吉的要求也算是「順理成章」地配合劇本,只是這恐怕超出了島津家的想像了。
要求琉球出兵合擊明帝國,從當時的實情而言,明顯是衝擊了琉球國的底線,也讓夾在中間的島津家左右為難。更糟糕的是,秀吉似乎不知道實情,更認為琉球國上次的遣使誠意不足,與自己要求不符,於是再次威脅島津家,稱要將琉球「賜給」對琉球十分有興趣的龜井茲矩。
換句話說,秀吉向島津家攤牌說「你不行,我就換別人來做,想做能做的人多著呢!」島津家自然不能怠慢,立即請求秀吉放棄換人的念頭,誠心接受了這份苦差事。然而,島津家也知道,琉球既沒有臣服豐臣政權,更不會派兵,於是便偷換概念,向秀吉報稱琉球國是自己的附庸,但位處偏遠,難以派兵,提議要求琉球提供軍糧和金錢,代替出兵。
結果,秀吉答應了島津家的請求,問題是:島津家如何使琉球國繼續配合「演出」呢?
當時,島津義弘率兵進擊朝鮮,守在國內的義久明知當初是自己半矇半騙琉球出使交差,但面對秀吉再一次以沒收利權作威脅,現在只好繼續裝聾作啞的照樣地威脅琉球,對琉球國說前年派出的使節誠意不足,使秀吉震怒不已,更讓島津家面目無光。因此,為了薩琉兩國的世交,要求琉球出兵彌補「過錯」。
可是,早已身為明帝國藩屬的琉球自有底線,斷不可能再配合島津家演這齣惡戲。況且,當琉球得知秀吉的意圖後,早已通過福建省向明帝國通風報信。因此,這次琉球國改以拖延戰術,沒有答應島津義久的要求。而島津家內部也因為梅北國兼之亂和出兵朝鮮,根本無時間以實質行動去脅迫琉球就範。
隨著秀吉於 1598 年 8 月 18 日病死,朝鮮之役就此結束,琉球國的拖延戰術成功奏效,逃過一劫。只是,正所謂「福無重至,禍不單行」,這次僥倖換來的,卻是對琉球國而言,更大的禍患,秀吉死後 16 年終於惡夢成真……。(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