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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書編輯部專訪《前線島嶼:冷戰下的金門》作者宋怡明

2016-12-19

一個地方的歷史,並不只是過去事件的紀錄,也包括了人們記憶這段過去的方式。


二十世紀下半葉,金門從活絡的海外僑鄉,變身為國共對峙、世界冷戰的第一線。這段過往經歷,不只是對金門當地,也對往後的臺灣有著重大影響。趁著《前線島嶼:冷戰下的金門》作者、哈佛大學費正清研究中心主任宋怡明教授(Michael Szonyi)來臺,說書編輯部專訪宋怡明教授,請他談談自己的新作:《前線島嶼:冷戰下的金門》。


《前線島嶼:冷戰下的金門》的作者,宋怡明(Michael Szonyi,哈佛大學費正清研究中心主任)

Q1:為了在金門快速建立「戰地政務系統」,當時指派較年輕,受過基本教育,懂得國語的人擔任村長,改變了村里傳統的權威模式。然而您也提醒讀者,地方上的大宗族仍透過「非正式的管道」發揮影響力,能不能說說您所謂「非正式的管道」是什麼,這些大宗族與村長、副村長(指導員)的關係。


宋怡明:有些卸任村長告訴我:尊敬宗族長輩、向他們諮詢意見、了解其利害考量,都讓人備感壓力。但他們說,不這樣作的話,就無法完成任何事了。如果宗族領袖們反對村長,他們便可能會動員族人,讓村長無法當選連任。有時候,不同宗族會因為支持各自的候選人,而以另一種形態挑起彼此的夙怨。


Q 2:1960 年代在金門的「現代化」進程,是在戰爭動員的情況下進行的,您覺得金門這種「現代化」與「軍事化」同時發展的案例,置於當前「現代化」的研究脈絡中有什麼意義。


宋怡明:由此可見:現代化並不是到處相同的一種過程,甚至不是在文化差異造成不同經驗以外還有一種基本的普遍性;它其實是因地區、因情況而異的。關於金門的現代化,真正有趣之處在於,它透過軍事及地理政治的關注而形塑起來的。


所以在六○年代,國民黨政府投入了大量基礎建設,以及我們視為屬於典型現代的其它資源。但國民黨之所以這樣作,是為了展示中華民國的體系勝過大陸,而不是為了幫助金門人。另一個例子,是七○年代建設了「花崗石醫院」(譯注:花崗石醫院於1980年九月開始門診)來改善公衛。我們當然認為,現代醫院正是現代化社會的一部分。但在我看來,那並不是建立這家醫院的原因。它是在支持國民黨還會承受壓力的時代裡,為了將注意力轉向中國大陸的威脅而設立的。

Q 3:第三章〈戰地政治(1946-1960)〉指出當時是一個「隨意懷疑與拘禁的時代」,然而民眾卻不確定甚麼是違紀。是什麼導致這樣的現象?村長、副村長宣傳不力?沒有一份完整的規範清單?還是說這些規定一直處於變動的狀態,不易掌握。居民是否自行想像一套「違紀事項」,擴大了原本違紀事項的範圍。這與書中強調「軍事化的毛細管」現象有關嗎?


宋怡明:這種懷疑的氛圍,主因是出在政治及軍事的領導階層裡,對於大陸的威脅懷著一股恐慌。國民黨不只是一直害怕遭到攻擊與顛覆,還不認為它可以信任自己的人民。當你對權力的運用缺乏任何自制,再結合生存恐懼感,你便會一貫地濫用權力與鎮壓。金門不啻是更極端表現了臺灣、或其他威權統治下所發生過的事。


Q4:您認為金門當局與中國大陸有著「驚人的類似性」,例如八二三炮戰之後,以及大陸的大躍進時期,兩者都管制豬隻宰殺;或是將金門建設為三民主義模範縣的運動,回應當時大陸的開發政策。能否談談您怎麼看待當時金門與大陸的關係。


宋怡明:在此,我想區分相似與關連這兩者。「關連性」是什麼?譬如,建設模範縣運動是為了回應大躍進,這是我稱為「地理政治化」(geopoliticization)的一項個案研究,它處理社會裡人們的生活與廣泛地理政治發展之間的關聯。這一點大部分要歸因於,金門的政策並不只是為了達成地區性的目標,而是要釋放訊息給臺灣的其他地方、給大陸、還有給臺灣的盟邦。所以,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體系比較弱的時刻,為了顯示中華民國體系更優於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便推行了地區性的發展政策。


宋怡明:而同樣有趣、但很不一樣的現象就是相似性。海峽兩岸的當地政府都推行類似的滅鼠運動。這事實顯示,即使兩個體系的意識型態互相對立,它們在許多方面仍是相通的:例如以衛生作為現代性的一個焦點,以及使用群眾動員來達到政策目的……等等。我想由此可見,在二十世紀早期的改革運動中,這兩個政黨各自的源頭,即使在 1949 年後還持續發揮著影響力。


Q 5:您似乎也注意到戰地金門所實施的戶口管制與軍民混淆的情況,與明清中國的一些軍事管理制度相似,您同時也是明代軍戶的專家,能否談談戰後金門的研究,與您對明代軍戶的研究如何彼此啟發。


宋怡明:這個問題很有意思。政府的控管體系都大不相同,這有部分是因為技術上的差異,有部分則是意識型態的差異。明代國家無法想像中華民國控制人民、穿透人民生活的那種方式。但即使在最強而有力的統治之下,人們依然可以找到出路,去追求自己的利益,James Scott(譯注:1936 年生,美國政治學家、人類學家)稱之為「弱者的武器」。而我身為歷史學者,所感興趣的向來是:體制能夠形塑、但並不決定人們的生活,而身處其中的人如何採取行動,如何運用文化所提供的工具,而形成追求利益的策略。


Q6:如果要為金門羅列幾個關鍵字,不外乎是砲戰、軍人、民防隊,大部分的意象充滿「男性色彩」,您卻特別注意到金門的女性(軍妓、女兵、平民)的生活。您怎麼發現這些女性的身影?又金門的女性在整個軍事化、「現代化」的過程,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宋怡明:查看文獻檔案可以發現,很少有跡象顯示軍事化有性別之分。不過很重要的是,男人、女人所體驗的軍事化並不相同,這是我一直強調的論點。對於現代化的許多要素而言,這一點也成立。因為現代化影響了公共及私人面的生活,而私生活在許多層面上特別與女性息息相關:處理家務、性的控制等等。我並不是一開始就有計畫要探討這些問題,而是因為住在金門一個村子裡進行口述歷史的經驗,才讓我了解到這個重要性。


Q7:您在書中特別針對金門人如何處理王玉蘭這個水上漂來的女性屍體如何由鬼成神進行論述,非常精采。但是除了水鬼之外,金門在幾次砲戰中死了很多軍人與居民,能不能請您談談金門人如何面對與處理某段時期大量「戰死」的遺體與靈魂?即使是自然死亡,喪葬的儀式與墓地的選擇看來也可能因其牽涉民俗的邏輯與空間的使用,無法逃離被軍事控管的影響。能否請您談談您所觀察到的民間喪葬活動,這些祖先與亡靈是否安好?是否能從中看到舊的社會勢力(例如宗族)與新勢力的關係?


宋怡明:有關金門的民俗信仰,真正的專家是戚常卉教授,我從她學到了很多。除了王玉蘭的個案之外,有許多其他實例,也是宗教信仰與儀式執行受到了軍事化的影響。由於非正常死亡的數量很高,金門便流傳著許多鬼故事。我想,曾經派駐當地的士兵也把這些故事帶回了臺灣,讓它們廣為流傳。不過很多人還是正常死亡的,他們得以入土為安,並且受到子孫的奉祀。


宋怡明:這些人的亡魂,也受到軍事化的影響。許多古墓位在禁區之中,所以人們會因為清明節不得掃墓而心生不滿。有一村的居民,如今講起自己被迫在祠堂裡修築地道出口,仍然一肚子氣。同時,軍事化也讓當局得以實施他們無論如何都會去推行的現代化政策,譬如勸導居民在各種儀式上減少開銷。


Q8:現在學界極為關心「全球史」(Global History),《前線島嶼》可以說是微觀全球史的研究,結合地緣政治、冷戰格局,以及從下而上的社會史考察。您認為《前線島嶼》所展示的研究取徑,可以回應當前全球史的哪些面向?傳統的社會史在這波全球史浪潮中,又將扮演什麼角色呢?


宋怡明:這是個極好的談法,多謝你!大約十年前,有很多人在談「全球化」,其觀念就是調整全球性的作法,以因應在地情況。我的作法則不盡相同:我要呈現全球與在地之間有意外而深刻的互動關係。我想,金門正是這種廣泛現象的一個絕佳案例。不過,這個想法是否有效,當受公評。


Q9:您在《考古人類學刊》的一篇回應(該文由現任臺大歷史系羅士傑教授翻譯)曾提到:「有時我會覺得我好像在寫一本錯誤的書,因為這本書的主題似乎更應該是用更大眾取向而非學術框架的寫作方式。而我也相信這樣的兩難,並非是每一個學者都會有機會碰到的。但基於學術專業的考量,我最後還是決定寫一本以學者為主要閱讀者的論著。」請問您怎麼看待「大眾取向」的寫作。《前線島嶼》是屬於大眾取向的著作,還是以學者為主要閱讀的論著。


宋怡明:《前線島嶼》的寫作取向跟我的個人處境有很大的關聯。撰寫這本書的時候,我在哈佛大學的正式終身職升等案正在審核之中,所以我決定,最好是寫一部比較學術性的著作,證明我是個好的學者。而這個寫法的困難在於,金門的故事實在是太精彩有趣了,我知道,假使以另一種風格來寫這本書,就會有更多的讀者。有些記者朋友建議我用更平易近人的方式重寫這本書,而如果我有無限多的時間,我是願意的。但是人生短暫,我還有很多想研究的事,所以便決定不這麼作了。很高興台灣有許多人告訴我,他們喜歡這本書。譯者們想必表現甚佳,更勝於我,才使得不同的受眾得以接觸這本書。


Q10:您在書中特別說明了您使用假名的辦法,而且強調為了保護受訪者,這些措施是合宜的。目前為止,在臺灣的歷史研究中,幫受訪者匿名或使用假名還是一種「新潮」的作法,因為總會有人質疑,如此一來,作者所使用的資料將無法被其他人進行再次的檢視。對臺灣的檔案管理機構來說,其所提供的檔案是否需要隱蔽某種範圍的個人資訊,以保護人權,也是目前各界爭執不休的議題。對歷史學者而言,窮盡史料是我們無法避免的慾望與工作,您認為歷史學者使用個人資料的「界線」在哪裡?檔案管理機構可以幫上什麼忙?


宋怡明:使用假名,其實是我使用的兩個臺灣文獻檔案所提的要求,也是資金贊助對我的一項條件限制。所以,對我來說沒有選擇可言。我首先是個學者,再來才是口述歷史學家。因此對我而言,更重要的是學習新的事物,並產出新的研究,而不是造出材料讓其他學者使用。這或許是很自私的態度,但我覺得,這跟我的田野取向有關。我喜歡認識我的訪談對象,跟他們隨意聊天。假使我每當訪談一開始,都要很正式宣告說我正在搜集他們的口述史,說他們講的任何事都會公諸於世,然後再打開卡式錄音機,這樣的訪談會很不一樣的。


宋怡明:至於檔案資料,又是另一回事了。當我要跟受訪人開始談話時,我向他說明自己是歷史學者,正在寫某個主題,他們便可以選擇要不要繼續下去。有時候,人們會表示不想跟我談。有時他們會表示願意談,但是我不可以用那些消息內容。而我必須尊重他們的決定。但是文獻檔案裡的人,無法決定是否要分享他們的訊息。某些時候,他們甚至可能不曉得這些訊息有存檔。在這種情況下,保護他們的隱私就更重要了。


Q11:最後,能否向臺灣的讀者說幾句話,尤其是針對那些未曾生活於金門的人而言,您希望他們特別注意書中的哪個部分。


宋怡明:這本書裡有很多好玩又精彩的故事,希望大家讀得開心。但我也希望大家了解,這些故事背後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在軍事化期間受到各種苦難。如果你只讀了像捕抓老鼠、參加臺北的閱兵典禮、或者死屍漂到沙灘上而後成為鬼神這類的有趣故事,但願你能記住這一點。

 

(本文譯者為專職譯者)

 

臺灣大學出版中心出版之《前線島嶼:冷戰下的金門》
金門,一座對峙年代中維繫臺灣命運的小島。
曾經,它被戰爭陰影與軍事管制所重重包圍。
而島上的居民,如何看待親身經歷的每一次事件?
本書以歷史、政治、社會、人類學的多重角度,
從民眾的視野,重新檢視金門歷史中不為人知的面向。
文章資訊
受訪者 宋怡明(Michael Szonyi)
譯者 劉盈成
刊登日期 2016-12-19

文章分類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