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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東大衝突:伊斯蘭內鬥的核心與迷思

2017-06-06
來源:Wikimedia
 

近年來,中東的教派衝突佔據了不少新聞的版面,伊斯蘭教內的遜尼派與什葉派水火不容似乎成了這個區域衝突的主要基調。然而,在這些背後,有許多的歷史、事實被簡化在新聞當中不可見,甚至在部分文化偏見當中被扭曲。理解這兩個教派之間的糾葛,有兩個關鍵的思路。


首先,今天所看到的教派衝突,並非什麼千年衝突,而是近代的產物,與伊斯蘭創教時期的鬥爭與分裂沒有直接關係。任何宣稱遜尼派與什葉派從西元七世紀一路鬥爭到今天的,都是忽略漫長歷史的細節,讀書只讀頭尾。因此,這裡談教派衝突是指「當代以教派為名,或帶有教派色彩的衝突」。理解教派衝突,必須從當代的情況與近代史入手,而非把事情都一路追究到一千多年前。


第二,今天教派衝突的核心是權力的鬥爭,而這個權力鬥爭的內涵包含了三個互動、複雜的層次:社會經濟、國際政治以及宗教;裡面有什葉派窮苦民眾爭取權利、有伊朗與沙烏地阿拉伯的地緣政治衝突、有以教派為名的恐怖攻擊。三者彼此互動,互相影響,而形成今天所謂「教派衝突」的樣貌。


遜尼與什葉勢力的消長

首先,教派衝突主要體現在伊斯蘭內部的兩大教派之間:遜尼派與什葉派。遜尼與什葉的分別源自於伊斯蘭創教早期的政治紛爭,後來隨著歷史發展,兩者平行發展出不同的政治、哲學、宗教概念甚至社群。在《先知之後:伊斯蘭千年大分裂的起源》(八旗出版)中,作者萊思麗敘述了伊斯蘭教這一連串針對先知繼承人之爭,導致分裂的政治鬥爭史,以及背後的意義為何在現代仍不斷被引用,被提及。

目前,在全世界穆斯林人口中,約 85% 屬於遜尼,15% 屬於什葉。然而教派衝突是高度屬於中東地區的特有問題,若單從中東地區,排除印尼和馬來西亞兩大穆斯林國家後來看,什葉占比可以達到 40%,幾乎和遜尼派不相上下。這也說明以中東而言,遜尼與什葉有互爭長短的態勢。


在政治領域當中,穆斯林帝國的主導權一直為遜尼派所掌握,雖然十五世紀薩法維朝在波斯(今日伊朗)建立,強制將波斯轉變為什葉為國教的國家,但其疆域仍無法和鄂圖曼帝國相比。圖為薩法維朝的建立者伊斯邁爾一世。(Source:via Urek Meniashvili, Wikipedia

然而,極為重要的是,在政治領域當中,遜尼派一直掌握著穆斯林帝國的主導權,從早期伍麥亞朝、阿巴斯朝到鄂圖曼土耳其帝國,皆由遜尼派掌握政權。什葉派在伍麥亞朝反抗失敗之後,便從未試圖掌握政治核心權力(除了埃及的法蒂瑪朝,但埃及不是伊斯蘭核心區域),人數上也一直屬於劣勢,直到十五世紀薩法維朝在波斯(今日伊朗)建立,強制將波斯轉變為什葉為國教的國家。即便在此時,薩法維朝的疆域也無法和橫跨三大洲的鄂圖曼帝國相比。


歷史的發展使得遜尼社群在今天大部分中東國家中,偏向處於「建制派」,掌握既有政治經濟權力,而什葉社群政經地位都相對弱勢。


伊朗伊斯蘭革命點燃什葉的復興

中東近半世紀以來,什葉派逐漸獲得更多的話語權和地位,這有一連串複雜的政經和歷史因素。最主要的是來自地緣政治的變化;1979 年伊朗的伊斯蘭革命產生了一個「什葉-波斯人-革命」三合一的政權,挑戰中東大部分「遜尼-阿拉伯人-專制」的國家。伊朗最高宗教領袖霍梅尼(Ruhollah Khomeini)不僅將伊朗變成一個全世界唯一的神權共和國家,還主張向外輸出革命,支持其他穆斯林國家內的反對團體。


再來,2001 年的阿富汗戰爭和 2003 年的伊拉克戰爭移除了兩個獨裁政權:遜尼極端派的塔利班(Taliban)與薩達姆・海珊(Saddam Hussein)。這不僅讓兩國的什葉派(約佔兩國分別 25% 和 50% 人口)可以透過現代民主選舉,合法獲得政治權力,並且讓伊朗的什葉派勢力延伸出國界。另外,黎巴嫩在近代的人口變化消長,使得少數統治階層的基督教馬龍教派(Maronite),逐漸讓位給人口佔多數的穆斯林,而組織更為緊密的什葉派在這過程中享有較多優勢。加上,敘利亞一直由什葉中的少數派阿拉維派(Alawite),施行世俗獨裁統治。

 


《先知之後》書影。(八旗文化出版)

逐漸地,從黎巴嫩、敘利亞、伊拉克、伊朗的政權都或多或少落入什葉派手中,翻轉了遜尼長期的霸權。這些改變使得什葉派在整個中東地區看來,逐漸獲得幾乎與遜尼派不相上下的地位。除了在什葉為主的國家取得政權,在遜尼為主的國家,少數什葉群體也起身要求平等待遇。值得注意的是,在伊拉克南部、沙烏地阿拉伯東部省份等地,什葉派民眾的政治運動容易遭到遜尼當權者的強力鎮壓,因為其居住地恰巧是石油產量最豐富的區域;不穩定的局勢牽動的是全球能源的穩定。


然而,不該誤會這幾個國家或其國內的什葉團體都聽命於伊朗,接受伊朗的領導地位,或者將什葉的宗教身分視為最優先。什葉只是一個人多種身分的一種,而且什葉社群內亦存在分歧以及對宗教不同的看法;例如,伊朗的神權政治體制,便從未被黎巴嫩和伊拉克的什葉宗教領袖所接受。


遜尼極端主義的萌生

無獨有偶地,這半世紀也見證了遜尼極端主義興起。

面對西方帝國主義的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入侵,一些改革之士主張穆斯林世界的積弱不振,必須回到伊斯蘭的根本尋找解答。《你所不知道的伊斯蘭》(馬可孛羅出版)一書中,美國中東學者哈彌德剖析伊斯蘭的宗教觀與帝國史,梳理了「伊斯蘭」內部的改革跟發展,以及在政治領域上的應用,並如何被極端主義者所利用。


《你所不知道的伊斯蘭》書影。(馬可孛羅出版)

這其中,誕生於阿拉伯半島的瓦哈比主義(Wahhabism)在宗教領域以極端保守為名。瓦哈比不僅主張《古蘭經》應當依照最嚴格的字面解釋,並認為其他教派不是穆斯林,而他們視什葉派為伊斯蘭社群的「第五縱隊」,破壞內部團結。


早在二十世紀初,主張「返璞歸真」的伊斯蘭思想就和反抗殖民統治運動、重建伊斯蘭社群辯論等交織在一起。1980 年代,蘇聯入侵阿富汗,在美國和盟邦的策動之下,許多穆斯林響應號召到阿富汗的深山裡,打一場「聖戰」,將「無神論」的蘇聯軍隊趕出伊斯蘭的領地。戰爭結束後,這些老兵並沒有止於將「無神論者驅逐出境而已」,反而目光轉到了「異教徒」上,開啟了其後數十年的反恐戰爭,美國軍事機器直到今天都還在穆斯林土地上清剿這些草根的「遜尼極端分子」。

然而,反恐戰爭將遜尼派的統治者,特別是沙烏地阿拉伯,置於相對尷尬的境地。沙烏地阿拉伯一方面自詡為伊斯蘭兩大聖地的守護者,甚至懷有領導穆斯林社群的野心,一方面民間卻對恐怖組織「出錢出力」,沙國政府也樂於見到國內的極端分子往國外跑。甚至,像是賓拉登這樣的極端分子看不下去的是,沙烏地的國家安全依賴基督教美國的保護,參與反恐戰爭「殺害」穆斯林。


美國軍事干預中東的意外結果,是什葉派的坐大。無怪乎約旦國王阿布杜拉二世(Abdullah II)一直非常憂慮從貝魯特一直延伸到德黑蘭的「什葉月灣」形成。在沙烏地眼中,這是權力地位的挑戰。在遜尼極端分子眼中,這是對信仰的威脅。在阿拉伯人眼中,這是波斯人又來搗亂。在國內有少數什葉群體的國家看來,危害政權的穩定。

因此,當美軍一撤出處於各種勢力鬥爭前沿的伊拉克,其遜尼派便和什葉派進入了「教派衝突」,儘管這背後還包含了伊朗與沙烏地的地緣政治博弈,以及伊拉克國內社經權力的競爭。


教派衝突不應被誇大

一如美國的反恐戰爭不該被視為「基督教 vs 伊斯蘭教」的文明衝突,中東今天的衝突也不被單純被視為「遜尼 vs 什葉」,實際上的歷史、脈絡、因素等要複雜得多。其中有普通公民要求合理民主權益,有眾多貧窮的什葉穆斯林爭取符合自己人口數量的政治權力,有伊朗與沙烏地阿拉伯以國家利益思考競逐區域霸權,也有極端分子以教派分野作為攻擊目標。《中斷的天命》(廣場出版)一書中,作者從伊斯蘭的觀點,以平易近人的筆觸闡述了伊斯蘭社群的歷史。從中可以看到伊斯蘭豐富複雜的內涵、廣闊的包容性,絕非今日新聞報導中充斥著水火不容的內鬥。


《中斷的天命》書影。(廣場出版)

儘管如此,持平來說,教派仍然作為一個重要因素,左右這個地區的政治演變。在這個宗教意識形態佔據主導地位的地區,個人、團體、國家有時不得不依照教派來選邊站。教派相近的形成同盟,容易演變成二元對立的結構。而國際強權對特定勢力的支持,更容易加深教派之間,在國際政治上的壁壘分明。敘利亞內戰是一個鮮明的例子,原本是普通民眾抗議獨裁統治,在區域各方勢力介入,逐漸演變成海灣遜尼政權支持的遜尼極端分子和反對派,對上伊朗、黎巴嫩真主黨(Hezbollah)支持的什葉阿薩德(Bashar al-Assad)獨裁政權,甚至在美國與俄羅斯的介入之下,上升到美俄的地緣政治博弈格局。


某種程度上,國家利益式的思考有時更具有主導地位,位於利雅德、德黑蘭,甚至伊斯坦堡、開羅和特拉維夫的區域強權會利用宗教意識形態,來推展自身的國家利益。而夾雜於這些強權的區域伊拉克、敘利亞、葉門等地則成為「教派與國家利益」競逐的戰場。例如,海灣國家私下支持 ISIS,包藏了打擊什葉派和抵抗伊朗影響力的雙重算盤。伊朗支持民主的口號,到敘利亞就轉彎,反而力挺什葉卻世俗的阿薩德獨裁。 因此,教派衝突只是今日中東各式多元複雜衝突的一個面向,裡頭有國家內的社會經濟變遷、國際政治的互動,以及宗教意識形態的影響,核心是獲得更多或更平等的權力,我們不必也不應誇大宗教在這些衝突當中的作用,應當正視其他因素在內的互動,甚至主導地位。

 

本文作者為自由撰稿人,長期關注中東

文章資訊
作者 張育軒
刊登日期 2017-06-06

文章分類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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