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牡蠣盛產地斯通吃到的牡蠣比想像的要小,鹹味較重,肉質也不豐滿,並沒有那麼美味。雖然試了多次,但是一次次的失望讓人信心全失。
旅行往往有碰運氣的成分。花的錢越多、時間越長、走得越遠,要有一趟玩得盡興的旅行,就更需要一些運氣。而且,出發前的想像和憧憬,與實際走訪過後的感受,也往往出現不一致的情況。有些地方是起初沒抱任何期待,但實際走一遭卻讓人覺得不虛此行;相反的,有些地方在出發之前萬分期待,實際上卻讓人大失所望。
老實說,對我而言,克羅埃西亞屬於後者。
物價高出周邊國家五成
與巴爾幹半島的周邊國家相比,克羅埃西亞首都札格雷布的物價要高出 1.5 倍。從這裡搭乘飛機前往位於東南方的杜布羅夫尼克,一個小時即可抵達這塊被鄰國波士尼亞與赫塞哥維納(以下簡稱波赫)隔開的城市。這座面臨亞得里亞海的旅遊城市,物價竟然比首都還要高。
一瓶五百毫升的礦泉水售價三百日圓。吃飯時,點個啤酒、沙拉和義大利麵就要花上三千日圓,味道本身又沒有特別出色,CP 值太低了,感覺自己像是在日本的江之島或是台場用餐,吃完就摸摸鼻子走人了。
2018 年的世足賽,克羅埃西亞勇奪亞軍,吸引世界各地的遊客紛沓而至,這讓當地人的態度也跟著強勢起來,在接待遊客方面也顯得蠻橫無禮。即便如此,在杜布羅夫尼克的街頭依然可以看到不少來自韓國、中國與日本的亞洲人面孔。
聽說有一部韓劇曾在此地取景,因此吸引大批韓國遊客到此一遊。而在日本,吉卜力電影的《紅豬》、《魔女宅急便》的部分場景,據說取自杜布羅夫尼克的舊城區,因此也廣受日本遊客的歡迎。
位於半島上的舊城區,被兩公里長的城牆所包圍,此區被指定為世界遺產。光是登上城牆,就得花費 150 納(約 700 元台幣),但是絕對值得。在蔚藍的大海與高聳的山峰之間極目遠眺,景色實在美極了。
在舊城區漫步時,我還看到了因《五體不滿足》一書而為人所知的乙武洋匡。他在社群平台推特上不斷更新在克羅埃西亞的所見所聞,聽說他本來就很喜歡這個國家。在他身邊,還有一位高個子的長髮美女,貌似是日本人。
令人彆扭的紀念館
從城牆四角的要塞中俯視舊城區,會發現屋頂的瓦片有兩種顏色,分別呈暗淡與鮮亮的橘色,前者占兩成,後者占八成。鮮亮的橘色屋頂是 1991 年克羅埃西亞從南斯拉夫獨立時,在戰火中遭到破壞後重建而成的。當時從海上打來的大量炮彈,使整座城市陷入戰火之中。
在前南斯拉夫,所有國家都捲入了慘烈的內戰與民族紛爭,克羅埃西亞也不例外。試圖獨立的杜布羅夫尼克受到了南斯拉夫聯邦軍隊的攻擊,造成兩百九十名軍隊和平民的犧牲,克羅埃西亞人付出慘烈代價,終於守住這座舊城區。
從舊城區乘坐纜車登上附近山頂,上面的戰爭紀念館就是介紹這場獨立戰爭。以克羅埃西亞的立場來看,這場戰爭無疑是至高榮耀的祖國保衛戰。但我在參觀時,總覺得有些彆扭。因為我知道,克羅埃西亞人在獨立前後,其實向周邊其他民族發起了十分殘酷的攻擊。
我對南斯拉夫內戰的烽火連天並不熟悉,所以在來巴爾幹半島旅遊之前,事先做了一些功課。紀實作家木村元彥所著的《前南斯拉夫三部曲》 就是很好的教材。木村的結論讓我留下深刻印象:這場戰爭不單是坊間流傳的「是塞爾維亞人發起的種族淨化」就可以說明,所謂「壞蛋」通常是由贏家塑造出來的。
令人失望的牡蠣名產地
從杜布羅夫尼克沿著亞得里亞海風景優美的海岸線北上,就能抵達波赫,途中會經過一個名為斯通的小漁港。之所以來此地,因為這裡是牡蠣的知名產地。
我對牡蠣的喜愛程度非同小可。無論到哪個國家,都會事先探聽吃得到牡蠣的地方,已經達到「給我牡蠣,其餘免談」的中毒程度。也許會一直吃到哪一天真的食物中毒了才肯罷休吧。
美食家常說,牡蠣應該搭配葡萄酒,但是見仁見智,我認為並不很搭。牡蠣大多帶有濃濃的海味,搭配柑橘味的啤酒應該會更適合一些。
在杜布羅夫尼克市內的餐館,一隻牡蠣的售價高達 15-20 庫納( 70-90 元台幣)。但在斯通鎮,價格落在 10 庫納(約 46 元台幣)左右。這裡的牡蠣是歐洲扁牡蠣,體型偏圓且較小,在法國較為常見。
走進老字號餐廳「Restaurant Sorgo」,我先點了十顆生牡蠣和一杯白葡萄酒。端上餐桌的牡蠣比想像的要小,鹹味較重,肉質也不豐滿,並沒有那麼美味。
斯通小漁港的牡蠣,似乎有些被吹捧過頭了。
我仔細瀏覽菜單,發現用各種方法調理的牡蠣和生牡蠣的價位相同。店家極力向我推薦能同時嚐到四種口味的牡蠣拼盤。或許是只吃生牡蠣的話,無法充分地感受到它的魅力吧。但老實說,吃完拼盤後,我也沒有太大的改觀。
我到訪的季節並不是牡蠣的淡季,而且後來我又吃過很多次,但一次次的失望讓人信心全失。那些大肆吹捧斯通牡蠣的日本旅遊網站,似乎有欺騙讀者之嫌。
塞爾維亞人的眼球
關於斯通鎮的牡蠣,有這樣一個故事。
二戰中,南斯拉夫境內的克羅埃西亞人與納粹德國合作,在 1941 年建立了納粹傀儡政權──克羅埃西亞獨立國。1945 年,納粹投降後,它被南斯拉夫建國者約瑟普.布羅茲.狄托(Josip Broz Tito;1892-1980 年)率領的人民解放軍殲滅。
但在那之前,這個獨立國的勢力範圍曾擴及到半個南斯拉夫之大,並實施了激進的民族政策。
克羅埃西亞人把塞爾維亞居民送進集中營,並進行大屠殺,犧牲者據說多達上百萬人。但時至今日,關於這點並沒有被明確證實,真相湮沒在歷史之中。
當時,克羅埃西亞獨立國的同盟國義大利有一位作家在訪問該國領導人時,看到桌上的籃子裡擺著一些小小的圓形物體。作家以為是克羅埃西亞的特產牡蠣,於是說:「看上去很美味啊!」而領導人自豪地答道:「不不,這都是塞爾維亞人的眼球。」
姑且不論真偽,克羅埃西亞獨立國的殘暴,令納粹都感到恐懼。在克羅埃西亞人對其他民族展開攻擊行為的背後,隱藏的是「大克羅埃西亞主義」(Velika Hrvatska)思想,而且一直延續到今日。
在地圖上觀察克羅埃西亞的領土,會發現它呈細長的倒 L 型,極不自然地延伸在亞得里亞海沿岸。克羅埃西亞人認為:「我們的領土本來應該是圓形的,比現在要廣闊得多。」他們認為的圓形,實際上包含比當前領土更廣闊的範圍。實現「真正的克羅埃西亞國家」,即「大克羅埃西亞」,就是從此一思想出發的。
大克羅埃西亞主義思想再度復活
克羅埃西亞把現在的領土比喻成「荷包蛋的蛋白」,蛋黃部分指的是現為波赫全境和塞爾維亞的部分領土,其實這種說法也暗喻著「我們應該要把蛋黃吃得一乾二淨」的陰暗想法,反映出大克羅埃西亞主義的殘暴主張。
1991 年克羅埃西亞率先脫離南斯拉夫獨立後,1992 年爆發波士尼亞戰爭,這種思想如同亡靈般再度復活。
我來到波士尼亞戰爭的舞臺──波赫。從盛產牡蠣的斯通鎮北上十公里,就會跨越國界,來到我的目的地,位於該國南部的莫斯塔爾。它是在波士尼亞戰爭中被徹底摧毀的城市之一,而破壞者就是克羅埃西亞人。
兩國的國界上設有大門,但沒人檢查簽證或是護照,車輛可以直接通過,並不是因為兩國關係友好才會如此寬鬆,其實是國界過於交錯複雜,居民往來頻繁,壓根兒無法有效管理,只好採取放任態度。
南斯拉夫戰爭使各國遭到嚴重破壞。在克羅埃西亞戰爭、科索沃戰爭、馬其頓戰爭等一系列戰爭中,最為慘烈的殺戮地點之一,就位於波赫。
通常,南斯拉夫被認為是「五個民族,四種語言,三種宗教」。波赫便是一個代表性的存在,境內的波士尼亞人(穆斯林)、克羅埃西亞人、塞爾維亞人各占三分之一,在這裡共同生活。
歷史教科書上都說,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導火線是發生在該國首都塞拉耶佛。大多數日本人並不清楚為什麼奧匈帝國的皇位繼承者在塞拉耶佛被暗殺,會引發一場世界大戰。
但是我想可以確信的是在這個地區,無論做什麼,反正都會招致不滿和仇視。既然如此,那就什麼都不做。狄托貫徹了此一政策。但在他逝世之後,南斯拉夫的解體打開地獄之門,其間便爆發了波士尼亞戰爭。
被塑造成壞蛋的塞爾維亞
莫斯塔爾是一座多民族城市,信仰伊斯蘭教的波士尼亞人、信仰東正教的塞爾維亞人,以及信仰天主教的克羅埃西亞人在此長期共存。著名的莫斯塔爾古橋坐落於市中心,是一座優美典雅的石拱橋。美麗的奈萊特瓦河在此緩緩流過。波士尼亞人和塞爾維亞人主要生活在該河流域,而大道對面則主要是克羅埃西亞人的居住區。
戰爭之初,克羅埃西亞人與波士尼亞人聯手驅逐了塞爾維亞人,後來相互之間又發生衝突。克羅埃西亞建立了名為「克羅埃西亞國防委員會」(HVO)的民兵組織,現在的克羅埃西亞政府暗中提供資金與武器。這樣做很明顯是要分割波士尼亞的領土,在該區域內實行種族淨化,驅逐其他民族。
「種族淨化」一詞,是在南斯拉夫戰爭被發明出來的。波士尼亞戰爭中,與波士尼亞政府合作的美國廣告代理公司將其作為標語,用來「宣傳」塞爾維亞人的暴行,使得該詞廣為人知。但它最初是克羅埃西亞在獨立戰爭中,攻擊塞爾維亞時使用的詞語。問題就在於,克羅埃西亞人明明也實行過「種族淨化」,但是給世人的印象卻像這是塞爾維亞人的專利。
我並非要把一切問題歸咎於克羅埃西亞,其實在那個時代,戰爭中的每一方都陷入瘋狂狀態,喪失理智。
在獨立戰爭中,克羅埃西亞把「種族淨化」作為宣傳,將塞爾維亞塑造為壞蛋,順利贏得獨立。後來,又策劃分割波赫,煽動該國境內的克羅埃西亞人進行武裝,並提供支援和武器,幫助其驅逐塞爾維亞人和波士尼亞人。
種族淨化的受害者,又成為種族淨化的執行者,陷入了惡性循環。然而很明顯的是,其中只有克羅埃西亞人成功達到目的。
莫斯塔爾還在重建之中,街上隨處可見在內戰中被破壞的房屋殘骸。可能是政府或屋主還沒有餘力去清理這些廢墟吧。殘骸周圍的盎然綠意,為本來就是綠蔭扶疏的美麗小鎮更增添了一種哀傷的美感,令人唏噓不已。
莫斯塔爾古橋附近的主幹道上,有一座屠殺紀念館。從工作人員的面貌來看,很容易得知這是穆斯林開設的。展示的內容主要是克羅埃西亞人的殘暴行為,裡面介紹了在各地集中營裡所發生的虐待與屠殺,讓人不寒而慄。
返程途中的意外
在幾乎已經對克羅埃西亞沒什麼好感的時候,我在返程途中遭遇了意外。行駛於克羅埃西亞人聚居的斯特拉茨街道時,我想停靠路肩拍照,但方向盤打得太底,輪胎磨到馬路旁的緣石。猛烈的衝擊下,車胎爆掉了。在這一帶,英語幾乎行不通,車上也沒有備胎,心急如焚的我冒出一身冷汗,只好把車停在路邊。這時,我從後視鏡裡看到後面的車中走出一位中年男子,用克羅埃西亞語向我喊著什麼。
他的手勢像是在說「放心地交給我吧!」之後,他熟練卸下輪胎,放在他的車上,並載我到距離有點遠的修理廠。買到輪胎後,又把我載回原地,幫忙裝好。最後還引導我到通往杜布羅夫尼克的道路上,直到我說:「到這裡就可以了,非常感謝。」
真是雪中送炭,我的眼淚都快掉出來了。道別時,我透過 google 翻譯軟體用克羅埃西亞語問他:「為什麼你會這樣熱心地幫我?」他回答:「助人為樂是克羅埃西亞人的驕傲。」並堅決謝絕我的謝禮。我詢問了他的名字和住址,後來寄了份禮物過去。
這樣的他可能是憎恨塞爾維亞人、支持種族淨化的一員。當然,也可能不是。
與正義對立的克羅埃西亞
明確地說,任何團體和個人,都存在著天使與惡魔的兩面。無論是日本還是其他國家,這一點都相同。在戰爭與紛爭中,並不存在絕對的好人或壞人,壞蛋都是被塑造出來的。
在世足賽上,克羅埃西亞隊的精彩表現讓全世界為之興奮。這種戰鬥姿態,源自於他們不屈的精神和通過長時間訓練而掌握的高超技巧,值得世人尊敬。克羅埃西亞也逐漸成為旅遊勝地,在前南斯拉夫諸國中一枝獨秀。任何國家都在盡全力生存下去,克羅埃西亞政府和人民的努力本身並沒有錯。
但在南斯拉夫戰爭中,克羅埃西亞也不全然是正義的一方。希望到訪這裡的人們能夠知道,當年的罪行至今仍未得到清算。來到杜布羅夫尼克戰爭紀念館的人,也不應單純地認為「塞爾維亞人竟如此殘忍」。因為幾乎就在同時,克羅埃西亞人在其他地方做了更為殘忍之事。以後在吃圓形牡蠣時,我肯定都會想起隱藏在他們心中的大克羅埃西亞主義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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