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會祭典在臺灣,不只是以鑼鼓響起來表達對神明敬畏的慶典,更是人與人之間關係建立的重要管道。每年到了農曆五月十三,大稻埕各陣頭軒社(註 1)扛起自家的神將、推出錦旗、吹著北管樂器浩蕩上街。這天,大稻埕在地的鯤溟八將團成員一早就集合,忙碌於開臉、著裝,只為在這天效勞(hāu-lô)城隍老爺。
大家對大稻埕的印象或許大多停留在拜月老、逛迪化街。但每年農曆五月十三日,仍有一群人依循著與城隍老爺之間的默契,悄悄準備著出陣的神將與器具。他們不大張旗鼓,卻早已把信仰化為行動,用自己的方式守護屬於地方的傳統。
城隍老爺的駕前子弟
走進大稻埕廟前街的一條狹小巷弄,轉個彎,就能看見「舒喜巷」低調佇立在舊公寓之間,這裡同時也是八將文史工作室的據點。門口無招牌,內部卻別有洞天:桌上是手作的金銀飾品,兩側櫃上擺著設計師服飾與刺繡貼布。
2024 年農曆五月十三的正日遶境,早上九點大家就在工作室集合準備開臉、著裝。腳上綁上紅色的頭巾,背對背圍著圓桌坐下,正式開臉。一名「將」的形成蘊含滿滿的細節:除了開臉、穿上層層裝束,盔帽後方還要綁上長串黃白篙錢、插上一支清香,表示完成請神開光。此外,腳上的草鞋後方要綁上鈴鐺,告示大家祂們來了。
大稻埕的八將,是從還願文化衍生出的扮將習俗。八將既是城隍爺的信徒,也被視為城隍爺的子弟。前來還願的信眾們自發性地在祭典中扮演護衛神明的角色,並於 1970 年代在祭典委員會的協助下逐漸系統化,成立「八將會」,此後枝繁葉茂,進一步創立了鯤溟八將團。
自 1990 年代祭典停辦後,八將團長達數十年未曾出陣。即使祭典在 2006 年恢復舉辦,八將團也未隨之回歸,直到 2023 年才終於復陣。現任鯤溟八將團團長廖龍源的父親曾是八將團的核心人物,自幼隨父親扮將的他,現在也成為領將之人。如今廖龍源就讀國小的兒女也在隊伍之中協助出陣,形成跨世代的文化延續。
鯤溟八將團成員不限於大稻埕人,任何關心藝陣文化者皆可加入扮將行列。2024 年扮七爺的成員華啟森,身材修長,一看就是扮七爺謝必安的恰當人選。他戴著眼鏡、個性靦腆,雖然話不多,但總默默替團隊付出。
雖然不居住在大稻埕,但因兒時觀看祭典的記憶、與外婆共享的時光,而對城隍爺深懷感情。如今他也向老爺祈願,希望家中長輩身體健康。
甫加入時作為隊伍中的機動人員,華啟森回憶:「遶境那天下大雨,大家不顧自己全身是不是濕透,一心想要顧好八將的妝容、幫祂們撐傘。一直到雨停拆掉雨具,八將頭上的篙錢再度飛揚的時候是真的讓人覺得感動。」
鯤溟八將團(Source: 大稻埕八將文史工作室臉書)
子弟重聚的起源
「舒喜巷」低調佇立在廟前街的舊公寓之間,工作室最裡頭的長桌,是大家泡茶聊天的據點。「舒喜巷」工作室也是八將團復陣的重要後勤基地,負責推廣、協助出陣。進入工作室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創辦人陳文偉的復古飾品品牌「哞人愛」,後半部分則是八將團的相關物品展示區,其中包含了八將臉譜的數位化貼紙、紀錄八將歷史的雜誌與論文等。
「舒喜巷」以建立街區圖書館、舉辦八將開臉體驗等,用貼近生活的方式行銷八將文化。他們更透過與當地茶行合作,根據八將團不同將軍的形象推出「八將茶」,精美的包裝設計與深具文化底蘊的構思,是一次驚喜的嘗試。
不僅靜態的文史資料保存,甚或兼顧動態上協助八將團上街巡遊的機動工作,「舒喜巷」也在地方上建立起一種特殊的身分,像是訪客與大稻埕之間的橋樑,引領大家進入迎城隍祭典的歷史。工作室經常有鄰居前來泡茶話家常,如同社區的小客廳。靠近迎城隍時節,這裡就會自然聚集起一同準備八將出陣的夥伴。
「舒喜巷」前往輔大進行八將推廣活動(Source: 林昱妍)
「舒喜巷」創辦人黃飛霖與陳文偉都對兒時迎城隍的熱鬧場景印象深刻,但促使他們投身祭典的關鍵,是因為工作室的前身正是大稻埕的祭典委員會。曾任祭典委員會總幹事的王家如今也仍在當地生活,和兩名創辦人建立起如同家人般的情感。
「鑼鼓響、炮聲震,信徒虔誠迎城隍」——寶島歌謠大師葉俊麟作詞的〈台北迎城隍〉,成為五、六零年代家喻戶曉的經典民俗歌曲。歌詞描繪出當年街頭遶境、萬人空巷的熱鬧景象,而這背後的秩序與延續,正是仰賴祭典委員會的組織力與動員力。
由祭典委員會打理的迎城隍,是臺灣戰後祭典的巔峰時刻。大稻埕八將最早起源於1942年,當時已有許多城隍契子主動還願扮將。1970 年代,時任祭典委員會總幹事的王青雲與其他有志之士多方奔走、尋找協助的人與商家協力,成立「稻江霞海八將會」。
與八將的身世緊緊相連的,還有同在巷弄內的一間旗袍店。廟前街一間店面掛著白底紅字招牌,寫著「玉鳳旗袍專家」。店內已屆不惑之年的陳忠信,一人一板凳坐在桌前,戴著老花眼鏡,細細丈量與縫製將在正日遶境當天出陣的八將服裝,前方的平板正播放著二三十年前鯤溟八將出陣的影片。
2023 年鯤溟八將能夠復陣,陳忠信比誰都開心。他回憶自己年輕時加入八將的過程,雖從未作為將腳,卻在方方面面都是八將的骨幹。從出陣的服裝親手縫製、開臉的畫師,到上街時打鼓的領路人,都是他。
陳忠信裁縫技藝精湛,曾參與侯孝賢電影《刺客聶隱娘》戲服製作。如今將團要出陣,他更細心地親手製作服裝。平時堅持一分錢一分貨的他,在迎城隍的事務上從來只有付出、不問回報。
隨著稻江八將會規模逐漸壯大,衍派「鯤溟八將團」也隨之出現,陳忠信即是八將團的一員。那是一段八將最風光的時期,沿街觀眾都能感受到將團的氣勢。隨著千禧年到來,改組後的祭典協會也在這時隨著各種產業離開或殞落,在現實壓力下步步退場,於世紀末終結了曾經的風光。八將也因內部問題停止出團,將腳們不得不收起將服,暫時走下街頭。
即使團隊隨著祭典沒落而停止出陣,陳忠信心中從未停止對八將的堅持。他心中始終在等待著一個適當的時機,能聚集將腳、重新上街酬謝城隍爺。復陣準備的過程,多了「舒喜巷」的協助,號召更多來幫忙的鄰居和親友。陳文偉等人擔任八將的開臉師、黃飛霖負責地方協調與八將的行銷推廣,一同努力重拾八將風采。
「舒喜巷」前往輔大進行八將推廣活動(Source: 林昱妍)
「舒喜巷」不只是八將團復陣的幕後推手,更希望尋回過去祭典委員會時代曾有的那份文化記憶。「來這裡落地生根的人沒有帶原鄉的神明,他們就信仰這個城隍、把祂當作自己的爸爸,又因為祭典活動有人際關係的交織。」黃飛霖認為,八將復陣不只是重現形式,而是想找回過去大家一起做事、互相幫忙的感覺。
八將文化從廟前街開始重新萌芽,這門技藝得以再次在大稻埕發聲。與城隍爺的約定是眾人投身扮將的初衷,而在團練中與其他成員建立的革命情感,則成為更加深刻且獨屬於他們的祭典回憶。
相互遞送的傳承火炬
大稻埕迎城隍最早從清代就開始舉辦。而要舉辦祭典,如同養育一個孩子,仰賴整個社區的齊心付出與投入。
過去大稻埕商業繁榮、郊商雲集,早在光緒年間,地方商賈便開始籌辦迎城隍祭典。到了日治時期與戰後光復初期,迎城隍受到商家與民眾的高度支持,他們資助祭典的同時,也將自家品牌融入遶境隊伍中,是臺灣早期的「置入性行銷」。
大稻埕不只是臺北的重要商業據點,也孕育出不少文化與經濟人才。藝文界有畫家郭雪湖、音樂人李臨秋;商界則有從布業起家的新光集團創辦人吳火獅,還有從城隍廟口賣紅豆湯起家的光泉創辦人汪水泉,都是這片土地上的代表人物。
迎城隍遶境活動,最初由商業組織的「三郊」人士(北郊、泉郊、廈郊)輪流擔任爐主,負責當年度的慶典事務。隨著時代演變,改由專責的祭典委員會接手籌劃讓活動運作更加制度化。
隨著臺北市經濟重心東移,大稻埕活絡的商業交易逐漸沒落、地方面臨產業轉型的困境,當地商家的「贊助」也日益縮減。當資金與人口雙雙流失,昔日由地方企業出資支撐的祭典亦陷入困境。最終,由祭典委員會改組而成的祭典協會,也在 2002 年正式宣告解散。
祭典委員會解散二十多年,如今組織雖已消失,但靈魂卻以另一種形式繼續存在。讓這種精神延續的,是如今的「舒喜巷」工作室以及由還願契子組成、重新復出的鯤溟八將團。這群新一代與元老級的子弟肩負著不同世代的信念,再度穿上將服,走進遶境的隊伍之中,為城隍老爺效力。
2024 年,當地各軒社、陣頭團體也重新集合,舉辦久違的聯合遶境,讓大稻埕的街道在迎城隍時節再次沸騰。這場看似復舊的活動,其實早已不是過去那種單一信仰動員的形式,而是一次集體的地方重申:人們不只是為神明上街,更是為了與這片土地的連結而走。廟會的熱鬧不只是儀式的展現,更是一種地方關係的實踐,在繁忙的臺北街頭,以北管樂句展現出「我們仍存在」的聲音。
遶境當天下午五點,八將團兩人一組整齊排列於永樂廣場前,迎接準備回歸入廟的遶境隊伍。鼓聲與法器聲響起,參與遶境的軒社依序進場,場面莊嚴且充滿張力。接駕過程像是一種火炬的傳遞,為一整天的遶境流程收尾。
新的一年到來,2025 年的迎城隍遶境有更多在地宮廟與單位一同加入隊伍,五月十三的大稻埕擠滿看熱鬧的人們。也許在未來,這把火炬將更加明亮、也將傳遞得更遠。
註 1:軒社,由地方民眾自發組成、以北管音樂表演為核心的民間樂社,主要參與迎神賽會、廟會遶境等傳統民俗活動。成員多為業餘的「子弟」或「子弟班」,以志願參與、傳承地方民俗文化為己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