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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稻埕迎城隍:傳統廟會的現代轉型之路

2025-07-14
大稻埕的迎城隍遶境傳統祭典:八將接駕(Source: 林昱妍)

每年農曆五月十三,大稻埕的巷弄總能看見七爺、八爺神將一高一矮的身影,以及鑼鼓聲響徹街角。到了定點,接駕單位鞭炮聲隆隆、遶境人員發送鹹光餅,保佑大家平安。這樣的場景在臺北已越來越罕見,廟會不再是全民生活的一部分。

隨著生活型態轉變、娛樂選擇增加,參與廟會不再如以往般自然,也不再是城市居民的共同經驗。對臺北這樣的都會區而言,廟會如何繼續存在、又該用什麼方式與人們產生連結,成了必須面對的課題。尤其是高度觀光化的大稻埕,傳統祭典該如何延續一直以來的老習俗,同時開創出新的詮釋方式?
 

迎城隍中的「家鄉」情感 

大稻埕的軒社多為信徒自發組成的宗教藝陣團體,包含北管樂演奏與神將陣頭。參與軒社的人自稱「子弟」——這不只是稱謂,更代表著對傳統技藝的傳承責任。他們在迎城隍等民俗祭典中擔任重要角色,是地方情誼和文化記憶的延續空間。
 
迎城隍正日遶境-台北雙連社
迎城隍正日遶境-台北雙連社(Source: 林昱妍)
每年農曆五月將近時,為城隍爺祝壽的準備如火如荼展開。大稻埕在地的陣頭軒社——台北雙連社成員在酷熱之下扛著神將練習腳步,神將內部的空氣更顯悶熱。師兄在一旁指導,時而蹲下身幫忙綁緊神將內的固定線,時而演示神將的腳步。日復一日精實刻苦的練習,造就成員彼此間不分年齡、長幼的深厚情感。

練習完回到社館,大家拿起線香朝著掌管表演藝術的西秦王爺三拜,以表尊敬。「來看一下你們剛剛的練習。」軒社內的師兄拿著手機播放剛剛錄影的練習畫面,檢討動作。師弟們圍在他身邊,認真參與討論。對話中偶爾穿插玩笑,偶爾也關心即將升學的師弟,考上哪間高中。

七爺謝必安、八爺范無救,是大稻埕軒社主要的神將類型。神尊身著色彩鮮豔戰甲、臉部表情生動。祂們不只是城隍爺的部下,也因共同為城隍爺效命,培養出深厚情誼,成為陰陽兩界中最有默契的搭檔。充滿義氣的傳說故事,如今也在軒社成員間形同兄弟的日常互動中再次展現。
 
暗訪時明光樂社的七爺八爺
暗訪時明光樂社的七爺八爺(Source: 林昱妍)
另一邊,台北靈安社不只每週進行北管排練,也在美工專業的社員出資、籌措之下,自主製作紀念品。總幹事吳柏勳驕傲地介紹,成員的文創小物有牛皮錢包、環保杯袋等,都提供給粉專的追蹤者抽獎,多工萬能的社員們讓社內事務都被妥善安頓。

吳柏勳回憶起過去舉辦遶境的盛況,每年迎城隍出陣都是各軒社年度的成果發表會。「以前有所謂的採點 ,就是遶境主辦單位會邀請評審來打分數。第一個看行頭:你有哪些旗子?有沒有彩牌、頭旗;第二個看服裝:你的服裝整不整齊?還是穿得哩哩落落(li-li-lak-lak);第三個看你的技藝:你的北管是不是能一直吹下去、你的陣頭隊伍好不好?」

每間準備出陣的宮廟與軒社摩拳擦掌,準備在迎城隍的暗訪和正日遶境時,上街獻出自己最拿手的技藝。軒社出陣是一種地方文化的「佔領式展演」,遶境過程中停留的接駕點,以及隊伍走過的街坊巷弄,重新標記了都市空間中的記憶與歷史。在各個停駕地點燃香拜廟的過程,代表地方上的交陪,是維繫社區關係的重要節點。
 
宮廟與軒社在迎城隍祭典時會有各式技藝展演
宮廟與軒社在迎城隍祭典時會有各式技藝展演(Source: 林昱妍)
在臺北市區這樣一個高度都市化的地方,要維繫地方關係與人情味並不容易。城隍爺不只是保佑信眾的神明,更象徵著一個社群凝聚的中心。祭典的熱鬧,來自地方信仰的積累和動員,不只是觀光客聚集的喧囂,也是一種「自家人」才懂的熱鬧。

軒社在過去不只是廟會陣頭的組織,也被當成庄頭的交誼廳、甚至孩子們的安親班。成員們在扛神將、練北管的過程中建立起深厚感情;社慶時一起吃飯、聯絡情感。這份「家」的感覺,濃縮在一間間軒社和廟宇之中,讓信仰成為生活的一部分。

祭典遶境分為兩部分,首先是農曆五月十一日的「暗訪」,由七爺八爺帶著刑具進行夜巡,驅除孤魂野鬼、淨化街道。接著是農曆五月十三日的正日遶境,七爺八爺換上喜氣裝扮,手持扇子與手絹,在鞭炮與北管樂聲中,護送城隍老爺繞行大同區各街巷,為地方帶來平安與祝福。
 

現代都市中的祭典困境:誰的祭典?誰的城隍老爺?

台北迎城隍的精彩與特別之處,在於地方軒社高度團結、具有「子弟」意識的榮譽感和責任心。在服務城隍老爺的過程中,逐漸凝聚出一種地方社群的向心力,使人與人之間的連結顯得更加珍貴。過去,舉辦祭典的動員方式往往很隨性——在街上碰面吆喝一聲、一包菸、一頓飯,就能召集一群人出來幫忙。如今都市生活步調快速、人際疏離,這種自發與信任變得難能可貴,現今的祭典活動,往往要靠組織內部的團結與穩定才能推行運作。

在都市環境變遷、日常休閒娛樂改變的影響下,傳統依賴地緣關係的宗教祭典也產生質變。舉辦一次遶境要花費超乎想像的金錢與人力,在多數軒社目前面臨人員缺乏的情況下,要騰出這些資源是難上加難。台北雙連社副社長周伯翰就提及人力缺乏所面臨的問題:「如果軒社內部沒有一直活動的話,那人力就慢慢流失,資源(資金與外界關注等)也會減少。」

在台北雙連社神桌兩側坐鎮的,是軒社中的三對七爺八爺老祖。一日神將練習結束的午後,周伯翰拿著黑色顏料,替額頭上輕微掉漆的八爺神將補上顏色,一筆一筆,全神貫注。他嘴上雖怨嘆年年辦遶境的不容易,但還是無怨無悔地付出。「我們被我爸那輩帶下來會覺得說,不遶境也怪怪的,會覺得心裡空空,好像少了什麼。」
 
雙連社副社長周柏翰一筆筆為神將補色
雙連社副社長周柏翰一筆筆為神將補色(Source: 林昱妍)
廟會出陣也面臨制度面的考驗。從申請路權、噪音到垃圾處理等外部成本,都是執行上的障礙。雙北地區目前有高達七成以上為外來人口,若缺乏對地方文化的理解與認同,往往難以接受這類「干擾」性質的活動。

祭典委員會在2000年代初解散後,大稻埕迎城隍失去統籌核心,遶境與出陣活動一度中斷,許多軒社也因人力流失、資源短缺而沉寂。沒有頭家爐主出資,又缺乏祭典委員會這樣的協調平臺,原本盛大的祭典只剩零星軒社自發維持。為了延續文化,部分軒社如共樂軒、靈安社爭取文化資產認定,轉向更制度化的保存方式。

年年的出陣,得要自籌經費、安排練習與動員人力,從排練到遶境,全靠成員的熱情與堅持,一步一腳印地把祭典走回街上。仍有地方子弟堅持在每年農曆五月整裝上路,持續遶境。在2024年正日遶境前夕,大稻埕在地的子弟陣頭軒社——台北雙連社發布了一則臉書貼文,既在回顧過去種種,也像是對現在與未來的人們喊話:「台北迎城隍在祭典委員會時期/制定一套完整祭典流程/是大稻埕地方文化特色/也是列位先賢與耆老辛苦打拼的成果。」前人留下的痕跡與記憶,在他們心中從未被抹滅,而這些後輩也透過遶境,堅持他們心中的傳承。
 
1821年,霞海城隍從福建霞城遠渡重洋來到臺灣,至今已逾二百年
1821年,霞海城隍從福建霞城遠渡重洋來到臺灣,至今已逾二百年(Source: 林昱妍)
 

老祭典新詮釋:「誕隍祭」的嘗試

在迪化街外的長安西路上,有間深色木質牆壁加上玻璃展示窗的店面風格新穎,與周邊其他民宅相異。這是設計師方序中經營的複合空間「小島裡」。因店面坐落於大稻埕,方序中也因緣際會與臺北霞海城隍廟舉辦的迎城隍文化祭合作。他不只參與主視覺設計,甚至讓城隍爺化身刷DJ盤、溜滑板的潮男,更為祭典取了一個童趣的新名字:「誕隍祭」。

臺北霞海城隍廟所舉辦的「誕隍祭」,近年與中華文化總會合力,整合在地商家和相關資源合力,試圖用更創新、符合迪化街文創的發展脈絡,來為迎城隍增添新的樣貌。除了原本祭典中的酬神戲,還新增音樂會、市集等多元的活動。「誕隍祭」成為將近一個月的慶典,每個週末都有精采演出可以觀賞。
 
2023年起城隍爺誕辰有了新的嘗試:「誕隍祭」
2023年起城隍爺誕辰有了新的嘗試:「誕隍祭」(Source: 中華文化總會
 臺北霞海城隍廟第六代管理人陳文文女士一直對於廟宇經營有跳脫傳統的想法,這些想法也因為廟內的行銷長吳孟寰而得以實踐。吳孟寰用生動的比喻形容:拜拜的香是「與神明溝通的手機」,想傳達給神明的事會透過Wi-Fi傳送。簡單的解釋,讓人能輕鬆理解廟宇祭拜的相關概念。

「誰說廟會一定要上街?我們可以試試定點表演。」這是近年迎城隍祭典中,廟方提出的展演構想。臺北霞海城隍廟在廟務經營上,成功與大稻埕街區近年的文創商業模式融合、轉型。行銷長吳孟寰在「誕隍祭」的構想上積極與地方商家合作,如接洽當地洋服品牌,為城隍爺換上西裝;也舉辦具多元文化以及永續概念的音樂會,邀請到客家、原民等不同風格的音樂人表演。

對於老一輩的廟會參與者來說,迎城隍最精彩的還是遶境和子弟軒社的表演。相比他們記憶中的迎城隍,如今光景顯得有些稀微(hi-bî)。暗訪當天的YouTube直播中,有人留言疑問道:「城隍廟香油錢這麼旺,怎麼熱鬧越來越少?」也有人惋惜:「好想看看真正的台北迎城隍,而不是只剩那首歌在回憶。」

對於祭典應該如何慶賀,各方自有不同的詮釋與想法,對迎城隍的期待、理念與實踐方式不盡相同。這些差異,是都市中的祭典存在於當代社會的縮影:一場信仰與生活的協商,也是重新檢視文化如何在時代縫隙中,持續找尋自我定位的過程。
 
正日遶境前為八將開臉
正日遶境前為八將開臉(Source: 林昱妍)
 

傳統信仰與現代的連結

大稻埕迎城隍經過歷史的淬鍊,曾經打下堅實的基礎。從清代商人的爐主制度,到戰後成立的祭典委員會,一直到2000年代解散為止,這套制度在歷史中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如今隨著城市型態與人口結構變遷,祭典組織也面臨生存壓力。

傳統祭典還能創新嗎?它在面對下一個世代時,還能以純粹的信仰與感情,召喚出一群「願意走上街頭」的人嗎?這不只是制度或形式的問題,更是信仰是否能與時代共鳴的課題。
在大稻埕這個兼容歷史與創新的場域中,地方軒社與文史組織以身體實踐,守護祭典文化與地方記憶;廟方結合街區、文創與多元展演形式,試圖拓展信仰的可能性。兩種嘗試看似不同,其實都在為了同一個目標努力:讓信仰繼續在人與人之間發生。

正因信仰的活動不僅是人與神之間的連結,更是人與人之間的連結。遶境不是靜態的信仰,而是透過身體移動、集體行走而得以延續。孩子在街上看著爸爸扛神將、聽著北管樂聲長大,這些記憶會成為他們未來繼續參與的動力。這些記憶無法只仰賴文獻保存,而是透過上街表演、被看見、被記住,才可能一代一代傳下去。

迎城隍祭典的未來,也許會是一次集體重構的機會。地方子弟所維繫的「憨人精神」——那種不計代價、默默付出的力量,正是迎城隍賴以維繫至今日的價值;而以創新之姿建構的「誕隍祭」則擁有打開框架、吸引更多人駐足的能量。

如何在兩者之間協商、合作,創造出更具包容性與延續性的祭典模式,也許正是台北迎城隍在這座城市中,能否重新被記住和參與的關鍵。這不僅是祭典的未來,也是臺北城市記憶的未來。
 
文章資訊
作者 林昱妍
刊登日期 2025-07-14

文章分類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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