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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場景與電影CG:不寒而慄的《返校》中,那些真實與虛構的恐懼

2020-12-18
劉紹強攝影

改編自赤燭熱門原創遊戲的同名電影《返校Detention》,在 2019 年 9 月上映至今備受矚目,不僅在第 56 屆金馬獎一舉榮獲5項大獎,相關的技術、內容等討論熱度至今未減。當中以「白色恐怖」為故事背景所建構出的情節與畫面,除了再現國家監控的歷史記憶,更以壓抑緊繃的氛圍令觀眾屏息。


駁二當代館策展團隊與長期致力於歷史知識轉譯的故事 StoryStudio 合作,邀請《返校》製作團隊的美術總監「頭哥」王誌成,以及特效總監郭憲聰齊聚一堂,分享在遊戲轉譯成電影的製作過程中,經歷了哪些創意發想以及腦力激盪,才得以淬煉出最終的樣貌呈現在眾人面前?如何延續電影的概念和藝術表現,將電影轉譯為啟發思考的展覽空間?


小心特務就在你身邊:我們在說的「白色恐怖」到底是什麼?

講座引言人「故事StoryStudio」業務經理吳亮衡(Source:劉紹強攝)

在電影製作團隊分享創作經驗前,故事 StoryStudio 業務經理吳亮衡,先為觀眾簡易介紹了「白色恐怖」的定義與概況。

 

想到『白色恐怖』,大家腦中可能有很多的想像畫面、詮釋方式,但我們真的了解究竟什麼是『白色恐怖』嗎?

吳亮衡表示,現今大家口中的白色恐怖事實上是一種概念,在時間上並非只是在戒嚴實施期間而已,「1987 年解嚴後,感覺好像迎來了自由開放的年代,但為何還有人為了要『爭取 100% 的言論自由』而自焚?」


在諸多的定義中,吳亮衡將白色恐怖理出「狹義」與「廣義」兩種支線:狹義的第一種是 1947 年至 1948 年末,也就是「228事件」發生後的一年多的時間;第二種則是著重在 1949 年國民政府來台後的一連串「特務監控」。而廣義的白色恐怖,則是起自 1949 年「四六事件」——臺大以及師大學生單車雙載延燒成政府指控學生意圖顛覆國家,並採取大規模軍警鎮壓、逮補行動,到廢除刑法第 100 條「內亂罪」為止。


「在那段時期,是由特務以及國家機構來定義所謂的『顛覆國家』,可能今天你寫字、唱歌又或是你看的書,都有可能遭到監控,甚至因此被定罪逮補。」吳亮衡將內容拉回到《返校》電影內容,以當時「保密局臺灣站」228 事件報告書的幾起案件為例,可以一窺當時與《返校》舉報情節類似的真實紀錄。


《返校》中的情節在事件資料與報告書中屢有所見,被壓抑的真實恐慌更不待言(Source:劉紹強攝)

 

當時政府宣傳說『小心匪諜就在你身邊』,事實上對當時有意識的社會菁英或是一般民眾而言,應該是小心『特務』就在你身邊更貼近。

吳亮衡表示,藉由史料可以看出,在那段期間確實有特務化名,潛入到校園當中,掌握老師與學生私下的集會內容與參與人員名單,並將其上報到情報單位,「然而直到現在,我們都不一定能知道,這個人是誰?真實身份以及背景是什麼?」


面對這段複雜又痛苦的歷史記憶,要如何轉譯讓大眾產生探索的動力?如何在再現歷史真實與遊戲畫面之間斟酌、取捨?吳亮衡指出,現今面對有關轉型正義或白色恐怖等議題,輿論分為兩派,一方為理解支持,另一方則批評不該一再重提過往傷痛,然而「返校」團隊卻藉由電影作品,得以跨越時空的隔閡與當代對話,讓不同年齡、立場的大眾體驗當時的掙扎以及壓抑。


從遊戲到電影,從歷史記憶到空間場景

拿到金馬獎最佳美術設計的王誌成,說自己每次演講還是十分害羞(Source:劉紹強攝)

《返校》電影美術總監、人稱「頭哥」的王誌成,以靦腆的微笑開場。他說,自電影上映以來已經一年多了,也很驚訝大家還是對這些內容感興趣。


王誌成回憶加入《返校》時的感受表示,雖然他在求學時期經歷了戒嚴與解嚴,但其實他並不曾深入了解這段歷史,因此「當初接到這份工作時,除了有使命感以外,同時也是戒慎恐懼的。」而且《返校》製作公司「影一製作所」先前已有作品《健忘村》因涉及意識形態爭議,票房遭到重擊,「竟然還要做這種敏感議題,心臟真的要很大。」


在接下美術總監的重任後,從一開始要從遊戲轉譯成電影的發想工作,就是重重挑戰。「遊戲只有設定大概的時代背景,並且遊戲是以闖關的形式,畫面是複雜紛亂的,主創團隊必須花工夫去思考如何整理故事的軸線。」除此之外,《返校》另一困難之處在於,故事並非架空劇情,而是真正存在的歷史記憶,「要抓多少東西進來,真到多真?保留多少遊戲畫面?從歷史學者、遊戲玩家到一般觀眾,要如何滿足各類觀眾的期待,對團隊來說是一大挑戰。」王誌成透露,最後美術組跟徐漢強導演兩組人馬,刻意分開來進行討論與發想。

 

因為導演他有玩遊戲,但我們(美術組)並沒有玩,我們希望不要有太多跟電玩一樣的東西。

「返校」電影的經典場景 (Source:影一製作所提供)

美術團隊刻意跳脫遊戲設定的創意,為「返校」電影創造了許多驚艷火花。例如電影的經典場景之一,是巨幅的「忌中」布條掛滿深深長廊,視覺上極震撼。原本在遊戲設定中,「忌中」布條只在教室場景出現一小區塊,但團隊巧妙運用了酒廠倉庫既有的挑空和景深,在空間中掛滿充滿壓迫感的巨幅「忌中」布條,進一步透過空間視覺渲染、傳達角色情緒,擴大男主角魏仲庭發現心儀學姊就是「抓耙仔」時的心境。


為了以最少資源得到最大的成效,王誌成透露,巨大的「忌中」布條其實都是美術團隊手作出來的(Source: 影一製作所)

再例如,美術設計團隊初期勘景時,在作為「翠華中學」場景的「志成商工」中,發現依附在建築內部的巨大爬牆樹,團隊便運用了其樹根攀附糾纏的元素,創造出「惡靈」角色,由怨靈纏繞凝聚為巨大的惡靈體,宛如過去的恐懼集合變形、糾纏不放。


美術團隊運用場景既有元素,創造出來的惡靈角色(Source: 影一製作所)

而說到《返校》鏡頭最多的學校場景,王誌成透露,團隊也是從北到南過濾了一百多間學校,直到勘景到屏東看到這所已經廢棄十幾年的「志成商工」,才拍板定案。王誌成回憶第一眼見到志成商工的感受:「志成商工的原貌就十分符合我們想像,ㄇ字型的封閉空間,且它的廢棄感、經歷過風吹雨打的模樣,作舊的樣子簡直神助我也。」


在現場觀眾的笑聲中,王誌成接著談找到理想場景後,如何逐步把想像的畫面化為現實,例如翠華中學的設定是在半山腰,但其實志成商工在平地,所以團隊必須盡量製造一種在山中與世隔絕的封閉感,以符合故事開始男女主角因唯一的連外道路崩壞而受困於學校的孤恐;並且,為了要營造高壓的氣氛,王誌成和團隊也故意封閉了原本直接連接室外的走廊,讓光線幾乎無法透進教室,整體氛圍更顯壓抑。


電影場景設計的每一個細節,都是團隊精心佈置。(Source:劉紹強攝)

電影細節處處都是美術團隊的精心設計,例如當中出現的小道具,如作業本、校冊等,團隊不僅自製橡皮印章試圖還原當時較粗糙的印刷技術,課本上的校徽設計也採用『倒三角』這個威權時代很常出現的識別符號。王誌成笑著補充:「志成商工其實留下了很多歷史素材,像是電影中出現的校冊就是參考了他們校園內的紀念冊,我們再把劇組人員的頭像做成了歷任校長的樣子。」


美術土法煉鋼,請來踩高蹺師傅扮鬼差

初期「鬼差」角色設計概念,接近遊戲的原始設定。(Source:劉紹強攝)

王誌成說,美術團隊在時間、製作成本壓力上,許多時候是用土法煉鋼的方式不斷嘗試,創造出最後觀眾看到的出奇成果。除了前文提到的「忌中」布條以外,「鬼差」這個重要角色,原本也要由踩高蹺師傅來操作扮演──過去電影如《異形》中的操偶尺寸是 2 米,但《返校》電影美術團隊,居然嘗試挑戰 3 米大尺寸

 

當時我們其實有要實拍追趕男女主角的『鬼差』,按照電玩中鬼差的身高,嘗試做了實體的樣子,請來專業的踩高蹺師傅操作。

邊看著當時的側拍影片,王誌成有些惋惜地邊說道,「但拍沒多久就放棄了,因為師傅負擔實體道具的重量在操場追主角太危險,而且很多手部的細節無法達成,在時間壓力下真的無法玩下去,也只好交給阿聰老師後製了。」說完王誌成停頓了一下表示,「不過這也是學習的代價,可以作為往後臺灣電影的一些參考。」


誰能想到,「鬼差」這個角色原本設定要「來真的」。(Source:劉紹強攝)

最後,王誌成說,除了以上種種高挑戰的「工作爽度」以外,返校這部電影讓他女兒這一代願意去了解、挖掘這段黑暗的歷史,「我認為非常有意義,不管經費多拮据,就是很想把事情做好,這些成就感是遠遠大於票房給我的感受。」


視覺特效大魔王出場:鬼差

王誌成口中接手鬼差視覺設計的「阿聰老師」,就是《返校》視覺設計總監郭憲聰。


郭憲聰去年以《返校》獲得金馬獎最佳視覺設計,今年再以《消失的情人節》連莊獲獎(Source:劉紹強攝)

與王誌成不同,郭憲聰在電影製作中期才加入團隊。

 

雖然說看到劇本覺得很沉重,但以前唸書時大概知道白色恐怖事情,再加上我本身是高雄人,曾經參加過市府文化局的案子,去過白色恐怖受難者柯旗化老師的家中,看到老師在監禁期間與家屬的往返信件感觸很深,讓我在拿到劇本後就有種使命感,知道自己應該要做些什麼。

如何在遊戲基礎上做出符合電影劇情的造型,是郭憲聰的首要任務,所以,當收到「鬼差」角色的創作需求,他就開始與概念師呂奇駿(GIN)討論修改的方向。郭憲聰也提到在修改階段時的考量,「因為擔心觀眾在觀賞過程不斷去猜測鬼差的身份,於是決定跟白教官的形象連結,讓它穿上軍裝。然後為了要顯示它在鬼域待了很久,所以衣服增添破碎的效果。」而原本打算讓惡靈與鬼差形象作連結,把鬼差外觀加上黏液,但最後效果太接近好萊塢風格,跟台灣美術風格不一樣,才決定使用鎖鏈呈現。


鬼差最後改成穿軍服,與白色恐怖的時代背景連結更加緊密(Source:劉紹強攝)

不只造型,郭憲聰也難得和大家分享「鬼差」頭部的設計演化歷程:「雖然說導演決定要以鏡子當作鬼差的臉,對於我們來說是比較方便的,因為現在的 CG 在做人的表情仍然困難,當跟真人相似到某種程度反而會有點詭異,但是在鏡子破掉之後,造型要如何呈現就花了不少時間討論。」


「因為我們原本設計時都沒想到鏡子破掉後的樣子,認為鏡子就是鑲在肉裡,但破掉後是直接看到肉?還是空洞?設計過程也有一度很像異形,在改了多個版本之後才定案。雖然只出現幾秒,但有特寫鏡頭時,細節就格外重要。」郭憲聰說。


惡靈由受害者所組成,寄生於白教官,導演的概念是受害者轉換為加害者,所以最後才有手部設計(Source: 影一製作所)

郭憲聰透露,在製作過程中,也曾和導演因為想法不同而導致現場氣氛嚴肅,但他認為,因為這些摩擦讓彼此更加了解對方在說什麼,讓後來的溝通更順利,許多需求都能很快就達成,「這次製作《返校》的經歷,對於我自己還有公司團隊或是電影產業而言,相信都是很有意義的嘗試。」


從電影到展覽, 從平面視覺到立體空間

本場講座為駁二當代館展覽《寄生:X檔案》的系列活動,從《返校》電影美術設計總監到特效總監的創作分享,特別是「鬼差」角色設計的創作過程,可發現觀影經驗與遊戲體驗的差異,因而產生不同的說故事手法。而電影再度轉化為展覽,策展人又需要思考哪些面向?如何創造讓觀眾彷彿走入電影,卻又不同於觀影經驗的展覽參觀模式?


展覽中展出《返校》電影中的布袋戲、教科書等原件道具,一窺臺灣電影的創作能量。
(Source:孫宗瑋攝)

策展人張珮瑜分享,《寄生 : X檔案》不僅展出了返校電影珍貴的原件道具、佈景,也透過空間設計結合展出當代藝術家王連晟的作品《閱讀計畫》。當你走近《閱讀計畫》,23 台自動翻書機便會開始自動翻頁,朗讀書本的內容,彷彿重返教育現場。藝術家以「自動翻書機」裝置的自動翻閱動作,創造制式的閱讀空間,讓觀者意識到人們的視角「被控制」,無法決定閱讀內容,引導觀眾思考:「是什麼無形控制我們的思考和行為? 是什麼操控過去的記憶?」


藝術家王連晟的作品《閱讀計畫》(Source:孫宗瑋攝)

而在《閱讀計畫》長廊深處,布幕背後隱約可見一高大剪影,在微弱燈光下散發著監控中的壓迫感──他是「返校」電影中白色恐怖時代執法者的角色「鬼差」,身著軍服拖著腳銬,背後牆面標語警告著:「煽動思想,從嚴處置」。一旁空間散落著舊課桌,懸掛著破損的舊教室窗戶,以相較抽象方式呈現《返校》讀書會的廢墟教室場景。課桌上則放置著電影中沾有血漬的課本和讀書會筆記,以及重現電影中布袋戲偶的「戲中戲」場景。展示聚焦在電影中威權體制下執法者的角色詮釋,鬼差或戲偶,他們身上的腳銬與操偶線,都暗喻背後受無形專制政權操控著,如同《閱讀計畫》中的「自動翻書機」。


展覽也同步播放女主角選擇遺忘、不願面對和直視恐懼的電影片段。(Source:孫宗瑋攝)

延續電影的劇情脈絡,觀眾可透過舊教室窗戶的玻璃反射,同步觀看男女主角不同時間點的記憶碎片,前後矛盾的對白,突顯身陷惡夢的兩人,因自身恐懼而選擇「遺忘」。




當代電影的歷史隱喻,揭露現今社會中的「寄生」現象

《寄生 : X檔案》展覽現場(Source:孫宗瑋攝) 

《寄生 : X檔案》的展覽主題「寄生」,意指寄生體依附於宿主,以之作為養分來源和棲所,延續生存和繁衍;這樣的寄生關係,包含專制政權控制人民,「寄生」人民大腦、直接或間接影響個人思考與行動,甚至社會的集體行為。「返校」電影團隊影一製作所和導演徐漢強透過電影主角失憶的情節,隱喻現今人們避諱深談歷史創傷的社會失憶現象,而駁二當代館則透過當代作品,折射討論現今社會議題:我們是否是被政權寄生的宿主?我們是否在無形中仍被體制教育牽制著?過去威權體制造成的歷史創傷,所衍生的恐懼是否至今仍深深依附著我們,才造就解嚴後的世代,依然避談這段歷史,猶如「特務就在你身邊」呢?


換句話說,活在當代的我們,是否仍然和劇中人物一樣,仍深陷在噩夢中?

 

▩日期:2020/09/26(六)-2021/03/14(日)
▩ 地點:駁二大義區C7當代館
▩ 策展單位 : 駁二當代館
▩ 參展單位:王連晟 、氫酸鉀、莊志維、黃贊倫、影一製作所
▩ 展覽資訊:https://pier2.org/exhibition/info/852/

 

文章資訊
作者 唐宓
刊登日期 2020-12-18

文章分類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