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斯特丹港口燈塔上,一名身著荷蘭民族傳統黑色罩袍的紅髮男子佇立在窗前,眺望著港口邊來來往往的荷蘭船隻。他的臉上佈滿了皺紋,可是這些歲月的痕跡無法掩蓋他銳利的眼神。
步入老年的男子雙手扶著窗沿,看著港邊揚起的天藍、白、以及橘色的三色親王旗,心中閃過了當年他在這面旗幟下與西班牙人浴血混戰的畫面。
那是 1574 年的 10 月,西班牙阿爾巴大公(Duke Alba)派兵包圍荷蘭南部的萊登(Leiden),經過數個月的包圍,城內早已經是彈盡糧絕、懨懨一息。整個荷蘭反抗軍的勢力與西班牙大軍比起來,實在是螳臂擋車,幾乎看不到勝利的可能。
「沈默者」威廉.拿騷親王(William the Silent),決定要鑿開萊登的堤防,水淹萊登,逼退西班牙。威廉親王以飛鴿傳書的方式,告訴萊登城內的軍民:再堅守三個月,我必帶著軍隊,隨著大水一起解放萊登。
那一年,男子才 27 歲,是一名出身海牙的愛國律師。在法條和長矛之間,他選擇了拿起長矛。萊登被圍困之際,他入伍了,被派到萊登城外,與地面部隊一起在外圍突擊西班牙軍團,掩護威廉親王本隊的堤防挖掘。
根本不懂戰鬥技巧的他,只知道拿著長矛朝著敵人衝刺。掩護部隊以農夫為主,是一支名符其實的雜牌軍,西班牙軍團根本不屑一顧。在西班牙方陣之前,這群雜牌軍一次又一次被打敗、沖散;但是他鼓舞著倖存的同袍,每次被擊潰之後,又重新組織起來,繼續糾纏著西班牙軍團。
終於,提防被鑿破了,幾日來的暴雨,讓水位升高了。威廉親王的部隊,乘著數百條小型船,伴隨著大水一起衝入萊登週邊的窪地。西班牙軍團被大水沖散、被荷蘭反抗軍猛烈攻擊。萊登的城牆被洪水沖垮,西班牙軍團喪失了戰意而撤退。
萊登解放了。
他與他的雜牌民兵夥伴們,拖著疲憊的身體入城。威廉親王正在向饑寒交迫的萊登軍民發放食物。他來到親王的面前,單膝下跪,敘述著過去三個月來,民兵團是如何牽制西班牙人的種種。
『我的朋友,』親王站了起來,走向他:『請再告訴我一次你的名字?』
他抬起了頭:『約翰.范.奧登巴納維(Johan van Oldenbarnevelt)。』
『請站起來,約翰。』親王彎腰,拉起他的手,將他扶了起來:『從此以後,你不需要向任何人下跪。』
金錢戰爭
1574 年的萊登解圍戰爭後,奧登巴納維快速在荷蘭政壇中竄起。憑藉著他深厚的法學素養以及辯才無礙的口才,奧登巴納維在短短幾年,分別獲得了鹿特丹以及澤蘭省政府的重要官職。
當威廉親王在台夫特遇刺身亡時,作為一個忠貞的部屬,他對威廉親王的繼承人、年輕、孤立無援的莫里斯(Maurits van Oranje)王子[1] 全力相助,動用法律和輿論,力保莫里斯順利接管荷蘭省(Holland)以及澤蘭省(Zeeland),在七省議會中保有一席之地。
往後的十餘年裡,奧登巴那維更被推舉為「大法議長」,在七省之上,調和鼎鑊—而他也利用自身的職位,多次給予莫里斯機會,培養親王派的羽翼;而王子也沒有讓他失望,年紀輕輕展現了驚人的軍事天賦,被宿敵西班牙稱為「不敗的莫里斯」。
燈塔的樓梯處,傳來腳步聲以及吆喝,將老議長的思緒拉回了現在:「莫里斯王子殿下駕到!」
一臉焦慮的年輕王子推開了燈塔頂樓的大門,奧登巴納維轉頭,對王子輕輕點頭示意—無論在公開或是私下的場合,奧登巴納維都不需要向奧倫治家族成員行正式的大禮—這是威廉親王時代留下的規定。
「約翰。」留著山羊鬍、身穿鎧甲的莫里斯王子一見到奧登巴納維,便開口說出來意—他是個有話直說的男人:「你一定要說服議會支持我增兵赫龍洛(Groenlo)!」
「莫里斯啊,你還是一樣,想到什麼說什麼。」奧登巴納維看著這位深鎖眉頭的親王—這是他潛心培育的學生:「我問你:打勝仗的三大要素是什麼?」
莫里斯沈吟了一下:「時機、士氣、還有紀律?」
「這是從戰術的層面來說。」奧登巴納維接著說:「但是從宏觀的角度上來看,殿下,你需要的是:金錢,更多的金錢,用不盡的金錢!」
莫里斯愣住,眼前這位尊敬的老者,大聲說出如此市儈俗氣的字眼,完全不像是個清心寡慾的喀爾文新教徒。
「沒有錢,哪能發軍餉?尼德蘭戰士縱有滿腔熱血,餓著肚子可打不贏;有錢才能買槍砲。」奧登巴納維解釋著:「西班牙國王菲力(菲力二世,Felipe II de España)至今能夠肆無忌憚地跟全世界開戰,同時和尼德蘭、英格蘭、法蘭西展開戰線,就是因為一艘艘從美洲與亞洲回來的船隻,為他送上源源不絕的白銀還有胡椒!」
「七省議會為什麼不支持你,難不成他們都是傻子,聽不懂你的戰略目標對七省有多大的好處?」奧登巴納維背起雙手,像個老師一樣在中塔內踱步:「那是因為他們沒有錢了,莫里斯,政府沒有錢了。七省的執政們,不敢把有限的戰爭經費投入到不確定的戰爭裡—他們只敢打必勝的戰爭。」
莫里斯沈默了良久,吐出一句話:「沒有必勝的戰爭。」
「是呀,」奧登巴納維嘆了一口氣:「但是,那些坐在議會裡面聽取戰爭報告的執政們不明白這個道理,他們沒有上過戰場。」
提到「戰場」兩個字,霎那間,老議長的思緒回到了二十多年前,自己在萊登城下衝鋒陷陣的場景。曾經有力的雙手如今微微顫抖—我老了,如今我要把守護共和國的意志傳承下去。
「莫里斯。」奧登巴納維放緩了說話的速度:「共和國打仗的資本從何而來?你知道嗎?」
「從稅收。」莫里斯謹慎地回答:「對共和國公民所課的人頭稅還有間接稅。」
「太初有戰,」奧登巴納維說道:「然而,戰爭,並不是、也不該是一種常態。戰爭所造成巨大的支出,遠遠超過一國可以肩負的水準;當一個國家在進行戰爭準備時,必須徵收數倍於平時的稅收—莫里斯,這對老百姓來說可是相當不容易的。」
老議長看到心高氣傲的王子低頭不語—他只管花錢打仗。這可不行啊王子殿下,奧登巴那維決心要把莫理斯帶到另一個高度:你不只是個將軍,還是未來尼德蘭的統治者。[2]
「王子殿下,當初尼德蘭人民揭竿起義,是因為受不了西班牙的高昂稅收;獨立戰爭已經打了 36 年(自1556 年破壞聖像開始計算),共和國的子民們身上的稅負重擔不降反升—儘管這一切都是為了獨立,但是,莫里斯,你覺得人們還能忍受多久這樣的生活?再一個三十年嗎?」
陰鬱的王子眉頭深鎖,久久不出聲。然後長歎了一口氣,戰爭以外的事情,他實在不擅長:「約翰,請你幫幫我,就像當年你協助父王一般。」
「課稅,是政府的必要之惡。」奧登巴納維的語調緩慢堅定:「所以,政府必須對於幫助人民創造財富,有著同樣的熱情。」
莫里斯一臉困惑。
「這正是我今天找你來的目的。殿下,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奧登巴納維拍了拍手,門丫地一聲被推了開來,走進來一名穿著簡樸、但是舉手投足之間充滿貴氣的青年。
愛國的商人
「殿下。」青年在莫里斯王子面前低首彎腰,恭敬行禮:「阿姆斯特丹的雷尼爾.鮑爾(Reynier Pauw),向您問安。」
「鮑爾?」莫里斯有一點詫異:「你是那個大貿易商亞德利安.鮑爾(Adriaan Pauw)的親戚?」
「亞德利安正是家父。」年輕的鮑爾回答。
莫里斯正色:「請代我向您父親致意,快起身吧。」
奧登巴納維示意莫里斯和鮑爾都坐下,然後向莫里斯介紹鮑爾的來意:「年輕的鮑爾閣下最近正在籌組一支艦隊,我覺得王子殿下您應該聽聽看。」
「哦?」莫里斯眉頭一動。
「殿下。」鮑爾挺起背,身體向前傾:「是一支商業艦隊。」
「嗯,做些什麼樣的買賣?」莫里斯的臉色一垮,顯得百無聊賴;每天透過關係上門請他給予免稅的貿易商多如牛毛,讓他很厭煩。鮑爾看出了王子的不耐,詢問性地看了老議長一眼,
奧登巴那維臉露微笑地回望他,微微點頭,讓他繼續說下去:小鮑爾,說吧,對王子說出你的航行計畫,讓他大吃一驚。未來是屬於你們年輕人的。
「胡椒。」
「你說什麼?」莫里斯驚訝地皺起眉頭:「哪裡的胡椒?」
「萬丹(Bantan)的胡椒。」鮑爾雙手微微握拳,緩緩地、深怕王子聽不清楚一般地說:「王子殿下,我們要去東方,直搗胡椒的源頭:爪哇島上的萬丹。」
莫里斯撐大了雙眼。鮑爾知道他成功獲得王子的注意力;一旁的大議長大議長盤著雙手,饒富興味地看著目瞪口呆的莫里斯,似乎正在欣賞一齣好戲。
「從來沒有荷蘭商人成功抵達過遠東。」莫里斯用彷彿在跟自己對話的語調說著。
「那麼。」鮑爾長吁了一口氣:「該是我們改寫歷史的時候了。」
莫里斯坐了下來:「說說你的計劃。」
「四艘遠洋貿易商船,將在三個月後、四月初的時候出發。目標是爪哇島西側的萬丹。」鮑爾開始解說他的計劃:「我們將越過里斯本以及北非諸邦,避開葡萄牙人的眼線,直奔非洲南端的好望角。」
莫里斯在心中想像著一幅虛構的海圖。
「接著,我們會乘著信風,直接橫越印度洋,穿過巽他海峽(介於蘇門答臘與爪挖島之間);順利的話,我們就能抵達胡椒的發源地了。」
「這個路線可行嗎?」奧登巴納維,代替莫里斯問出他的疑惑。
「兩年前我曾經派人去里斯本盜取海圖,我很確信,這是一條能夠避開葡萄牙人來進行胡椒貿易的路線。」鮑爾說明了他的情報來源。
「鮑爾,這可不是一場單純的北海貿易,」莫里斯如此評論:「這是一場冒險。」
鮑爾聞言,正襟危坐:「這都是為了尼德蘭。」
「當今哈布斯堡王族(House of Habsburg)壟斷東方貿易,哄抬香料價格,為他賺取了大量的戰爭資本。尼德蘭若要從這個巨人的手中獨立,就必須想辦法斬斷西班牙人與葡萄牙人的錢脈。」鮑爾分析著西班牙與尼德蘭的情勢:「如果我們成功抵達萬丹,先不說就此能夠切斷哈布斯堡的東方經濟奧援,起碼,我們有機會在東方,與葡萄牙分庭抗禮。」
「愛國的商人,」如今莫里斯明白了奧登巴納維告訴他「為人民創造財富」的道理了—透過與葡萄牙人在東方海面上爭霸,就是牽制西班牙的一種手段。他誠懇地對著鮑爾說道:「你若成功了,七省將永遠感佩你為荷蘭獨立的付出。說吧,你需要我怎麼幫你?」
「此次東行,險阻萬分。先不說海象瞬息萬變,光是要突破葡萄牙的艦隊封鎖,就已經是困難重重。」
「你想要我派共和國海軍護送你們嗎?」莫里斯問。
奧登巴納維插話:「不妥,殿下,這趟旅程風險太大,貿然將海軍的軍艦投入,可能打草驚蛇,干擾國際情勢。」
「議長說得對。」鮑爾接話:「殿下,現在這個階段,還是讓我們以私人的身份進行這趟冒險,避免產生國際爭端;但是,我們在船艦武裝上相當缺乏……。」
「有了武裝,你就敢說這次遠征一定會成功嗎?」莫里斯質疑:「你們甚至不是受過戰爭訓練的軍人。」
「殿下,我不能保證。」鮑爾頓了一下:「沒有穩賺不賠的生意,就像是沒有必勝的戰爭。」
奧登巴那維觀察著莫里斯的神情—威廉的兒子啊,向尼德蘭展現你的氣量吧。
莫里斯沈默了一會,接著,他取出一張羊皮紙,寫下一只手令。
「沒有必勝的戰爭,沒有穩賺不賠的生意。說得好。」王子將手令交給鮑爾:「此時此刻,我能幫的就只有這麼多了。去贊丹(Zaandam)造船廠,給他們看我的命令:荷蘭省贊助鮑爾的遠征隊一百門火炮。」
「愛國商人,我再以奧倫治拿騷家族的身分賦予你另一個任務與權利:」莫里斯王子接著說:「儘管你們是私人商務艦隊,但是此行,你們將代表奧倫治拿騷家族(House of Orange-Nassau),與萬丹的國王簽訂貿易合約;若有任何人阻礙你們達成這項任務,不管是葡萄牙人、西班牙人、還是亞洲人,你都擁有自由開火的權利,送他們去見上帝。」
「祝你好運,愛國者。」奧登巴納維很滿意這個結果,他意味深長地看著鮑爾:「願你滿載而歸。」
阿姆斯特丹 特賽爾
荷蘭有史以來第一次派出遠洋船隻前往亞洲,消息傳出,阿姆斯特丹港吸引了許多圍觀的群眾。
為了此次的航行,遠征公司特地委託位在贊丹的造船廠,打造三艘遠航的大型船隻:阿姆斯特丹號(the Amsterdam)、荷蘭迪亞號(the Hollandia)、以及莫里斯號(the Mauritius);除此之外,還有負責前導勘察的白鴿號(the Duyfken)。船上安裝了遠超過一般武裝商船規格的一百門海軍用的遠程火炮。
水手們、商人們、以及傭兵,各自拖著自己的行囊,魚貫地登船。群眾有人鼓掌叫好,也有船員的家屬們在岸邊泣不成聲:他們認為此次一別就是永別,沒有人能夠穿越葡萄牙的海上防線;就算成功突破,亞洲,那個神秘、充滿未知的國度,會發生什麼事情,沒人知道。
遠征公司的三大股東:卡爾(Jan Jansz. Carel)、胡德(Hendrick Hudde)、以及鮑爾,與四艘船的船長以及首席商務官一一握手道別。
當年被派去里斯本做商業間諜的柯內里斯.德郝特曼(Cornelis de Houtman),成為如今莫里斯號的首席商務官、海上議會的議長。他抬頭挺胸地站在岸邊,看著圍觀的阿姆斯特丹市民們。
「他們都是為我而來的。」這高瘦的鷹眼男子,板著一張臉控制著內心的激動。他曾經被關在里斯本的監牢裡兩年,而他荷蘭的夥伴對他不聞不問:「當我回來的時候,你們會給我更多的掌聲。」
沒有東西能比黃金和榮耀更能夠驅使大航海時代的歐洲青年們揚帆遠行。柯內里斯轉身登艦,甲板上,莫里斯號的船長莫里納爾(Jan Jansz. Muelenaer)豪邁地問道:「柯內里斯,準備好了嗎?」
柯內里斯向他點頭。負責航海事務的船長大手一揮:「起錨!出發!」
港口的燈塔上,老邁的議長奧登巴那維倚著窗口,選擇在暗處,看著他促成的這趟冒險的展開。四艘遠征船的船桅上升起了三色條紋旗,駛向一片波瀾壯闊的未知領域。
「一路順風。」
[1] 莫里斯王子。1584 年,奧倫治親王「沉默者」威廉遇刺身亡,其親王的頭銜由長子菲力威廉(Philip William van Oranje)繼承;但是當時菲力威廉正在西班牙作人質,所以尼德蘭人民心目中威廉親王的遺志是由人在低地的次子莫里斯所承繼。莫里斯一直到 1618 年,其兄菲力威廉過世,才繼承親王頭銜。本章的故事發生在 1595 年,此時莫里斯尚未繼承親王,是故在此以及以後,稱他為王子。
[2]荷蘭的統治者。七省共和時代,每一省個有一名執政,七名執政之上有一名共和國大執政官。「沉默者」威廉雖然是荷蘭獨立的主要領袖,但是僅是荷蘭省、澤蘭省、烏特勒支省、菲士蘭省的執政,並非大執政官;其「奧倫治親王」頭銜所統治的領地更是不在共和國境內,所以「親王」二字僅屬於貴族頭銜,與尼德蘭共和國內的權力無關。威廉死後,長子菲力威廉繼承親王頭銜,但是次子莫里斯繼承了荷蘭省與澤蘭省的執政,可是依然不是大執政官。在此,奧登巴那維身為親王派支持者,希望莫里斯未來可以像其父親一樣繼續領導共和國獨立。莫里斯終其一生沒有成為大執政官,但是是實際上的共和國領袖。奧倫治拿騷家族一直到莫里斯的姪子威廉二世(William II)才成為大執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