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讓柯內里斯.德郝特曼(Cornelis de Houtman)在陰暗潮濕的地牢中驚醒:從一個惡夢中醒來,卻發現自己正在另一個惡夢之中;他的東印度冒險起自一萬里之外的里斯本監獄,如今卻被困在地球另一端的萬丹地牢。
這值得嗎?柯內里斯用力拍了拍臉,讓自己擺脫掉那些沮喪的想法:當然值得,我這不是在萬丹了嗎?我比任何一個荷蘭人走得都遠。
腳步聲逼近了他的牢房。柯內里斯整理好了心情,武裝了自己的內心與雙眼:來吧,無論有什麼在等著我,來吧。
獄卒打開了房門,粗暴地將他扯了出來,嘴中念念有詞。儘管柯內里斯聽不懂萬丹的語言,但是從獄卒臉上的憤怒表情,他看出了端倪:
莫里納爾(Jan Jansz. Muelenaer,第一艦隊代理指揮官)贏了萬丹海戰,是談判的時候了。
萬丹碼頭
柯內里斯率領著被釋放的商務官團隊來到萬丹港口,荷蘭第一艦隊的代理指揮官莫里納爾在岸邊迎接他。兩人短暫地擁抱,慶祝彼此的生還:無論是從兇險的海戰中存活、或是從驚險的萬丹宮廷上逃出生天。
儘管荷蘭第一艦隊以壓倒性的火力壓制了萬丹海軍,但是艦隊需要補給;萬丹守軍敵不過第一艦隊的船堅炮利,但是他們採取堅壁清野的戰術,讓雙方的戰況進入僵局。最後,雙方同意議和—萬丹海戰的第十四天,在荷蘭人支付贖金的前提下,柯內里斯一行人被釋放了。
柯內里斯與蘇丹帕揚(Keling Padjang)簽下了一紙和平貿易協議,重新允許荷蘭人在萬丹進行貿易,任何人不得阻礙;同時,荷蘭人必須遵守萬丹的法令,否則必須被逐出萬丹。
「很合理。」考量到自己缺乏來自母國的奧援、以及剛剛結束海戰後水手們的疲勞,柯內里斯認為這是他能夠得到最好的結果,於是雙方的見證下,簽下了這紙協議。
第一艦隊重新停泊回到萬丹港口,無論是水手還是商人,都動員起來開始對船隻進行整修。破損的部分需要木材來修補,柯內里斯以及各艦的商務官們,攜帶著葡萄牙銀幣來到市集裡面,與萬丹商人交易必須的補給品。
「沒有木材。」爪哇人板著臉,用葡萄牙語回答。
「說什麼鬼話,你身後不就是一大堆木材嗎?」柯內里斯身邊的荷蘭迪亞號(the Hollandia)商務官畢斯曼(Lambert Biesman)指著爪哇人身後堆積如山的木材問道。
「不賣。」爪哇人搖頭。畢斯曼正待爭論,爪哇商人舉起手,指著殘破的碼頭。
直到此刻,柯內里斯才好好地環顧了四周:原本繁華忙碌的萬丹碼頭,現在只剩下斷壁殘垣;地面一片焦黑,海面上盡是破碎的木板、船帆;穆斯林士兵搬運著在海戰中喪生的同袍屍體,傷者躺在岸邊臨時搭建的帳篷裡。
這都是我做的嗎?柯內里斯心中一驚。他的視線拉回到眼前,他看著爪哇木材商人,看著周圍其他的萬丹商人,每個人的眼中都是憤怒與嫌惡。
他別過頭去,不願再看到這些憤怒的當地商人:「走吧,我們到下一家去問問。」
不管到哪裡,荷蘭人四處碰壁。無論是木材、食物,爪哇人就是不願意與荷蘭人交易。所幸,萬丹市集不是只有爪哇人;而且金錢是商人無法拒絕的東西。
畢斯曼從福建商人那裡購買到了必需品:以平常兩倍以上的價格。
矮小的中國商人一邊開心地數著葡萄牙里爾(銀幣),一邊告誡著畢斯曼:「現在整個萬丹都不想跟你們做生意了,你們擊沈的萬丹海軍艦隊,都是萬丹人家的壯丁,人家恨你們呀。」
畢斯曼無話可說。臨走前,中國人說:「『生意人以和為貴』,凡事不要趕盡殺絕。有需要的話,歡迎再來。」
當天夜裡,荷蘭商團修復了四艘海船,聚在港邊,圍著營火,憑悼在海戰中死去的夥伴。回想起這一年多來的艱辛,所有的人一言不發。
「回去吧,柯內里斯。」莫里納爾打破了沈默:「我們跟萬丹的關係已經決裂。能把你們救出來已經是萬幸。」
「我們成功抵達萬丹,已經是很大的成就了。」荷蘭迪亞號船長貿歐(Simon Lambertsz Mau)附和著。
柯內里斯陷入短暫的沉思:因為葡萄牙人的挑撥離間,造成我們與萬丹蘇丹的誤會;在那樣的情況下,我們不只被迫終止交易、還可能有生命危險—使用武力是正確的,我不後悔。
但是萬丹海戰,讓這場誤會永遠沒有冰釋的一天。那麼,乾脆將錯就錯、錯到底,用武力滅了萬丹,直接把所有香料都搶走—柯內里斯的雙眼閃過一絲血腥的光芒,他轉頭看向硬派老將、阿姆斯特丹號的船長薛靈格(Jan Jacobsz. Schellinger):「你怎麼想呢?我們可能用武力讓萬丹就範嗎?」
「……雖然我們打贏了,但是現在爪哇人不跟我們貿易、我們得到的補給有限。」薛靈格沈著臉:「雖然我想乾脆把萬丹給燒了,但是現實是:如果再來一次萬丹海戰,我們勝算不大。」
柯內里斯閉上眼,他知道薛靈格說的是真心話:這名老將從不向敵人妥協,如果連他也這麼說,那麼再度發動戰爭的可能性就真的微乎其微—似乎也就只能這樣了,回去吧。
「范黑爾,報告一下目前的收支狀況。」柯內里斯向阿姆斯特丹的商務官范黑爾(Reynier van Hell)詢問。
「戰爭中,我們拋棄了許多購買的商品;又以昂貴的成本購買了補給品。」負責簿記的范黑爾看著手中的帳冊:「本來有著四成的獲利,如今,我們虧損了一半的資本額。」
所有人都心頭一沈,柯內里斯閉上眼,咬著下唇。
「那麼,」柯內里斯張開了眼,眼神充滿了決心:「我們留下來繼續貿易!」
「柯內里斯!你瘋了嗎?」莫里納爾忍不住反對:「認清現實吧!我們這趟失敗了!把命留下來,下次帶著更多的補給以及更強大的艦隊再來萬丹!」
「什麼叫做認命?什麼叫做虧損?」柯內里斯嚴厲地反問:「我們是荷蘭商人!你竟敢跟我提虧損?」
「上帝不給我們土地,我們自己創造;西班牙人不給我們自由,我們自己爭取;葡萄牙人封鎖東方航線,我們自己打通!」他義正言辭,話語震懾了每個人的內心:「我們是荷蘭商人,我們的字典裡面沒有虧損,只有成功還有榮耀!」
「什麼叫做『抵達萬丹已經是成功』?搞清楚,我們不是地理學家,我們是商人!」他訓斥著莫里納爾:「任何貿易,虧損一半,我看不出這如何能被稱為成功!」
「爪哇人不跟我們做生意,還有中國人、亞齊人、波斯人!」他下令:「只要願意收我們銀幣的,就跟他們交易!把我們所有的銀幣都拿出來,全部換成香料,帶回阿姆斯特丹!」
萬丹市集
荷蘭人不惜重本地在市場上採購香料的消息迅速傳開了。爪哇人以外的商人們爭先恐後地帶著商品來到港口與低地商人們貿易。儘管胡椒的價格翻了四倍、甚至是五倍,荷蘭人依然是來多少買多少。
香料在歐洲是炙手可熱的商品,只要有,就一定賣得掉。
「十倍以內都有獲利!」柯內里斯指示著商人們:「十倍以內全都買進!」
范黑爾每天都會向柯內里斯報告目前的收支平衡狀況,虧損的情況已經大幅改善,眼看就要達到收支平衡。就在這時候,交易嘎然停止。
10 月 24 號,一紙來自蘇丹帕揚的命令,打斷了這瘋狂的交易派對:「所有的貿易都必須用萬丹銅幣進行,禁止西班牙以及葡萄牙里爾在萬丹市集裡面流通,也禁止任何人用里爾兌換銅幣。」
「陰險的帕揚!」德郝特曼拍桌大罵!
葡萄牙的貨幣里爾是當時歐洲通用的貨幣,對第一艦隊來說,里爾更是它此行唯一攜帶的貨幣。禁止里爾交易以及兌換,等於是變相地將荷蘭商人驅逐出境:儘管蘇丹沒有禁止與荷蘭人貿易,但是根據和平協議:荷蘭人必須遵從萬丹的法令。
就在幾日的與宮廷的斡旋宣告失敗後,11 月 6 號,第一艦隊被迫離開這個再也無利可圖的萬丹。
「傳令下去,全艦往東。」柯內里斯登上莫里斯號(the Mauritius),無視船長莫里納爾的指揮權,直接下令艦隊往東航行。
「搞什麼!還不返航嗎?」莫里納爾抗議:「我們應該回程往西!」
「我打聽到萬丹以東,有個摩鹿加群島(Maluku),那裡才是整個東印度盛產香料的地方。」柯內里斯依然堅持艦隊東航:「不屬於萬丹的管轄,我們可以盡情交易,補足虧損。」
「柯內里斯!我們已經幾乎損益兩平了不是嗎!」莫里納爾咆哮。
「虧損就是虧損。」固執的柯內里斯對於成功只有一個定義:「啟航。」
西達角
儘管有著堅不可摧的意志和決心,最終,柯內里斯並沒有抵達摩鹿加群島。在一個叫做西達角(Sidajoe,爪哇島東隅,泗水附近)的地方,第一艦隊遭遇到了沈重的打擊,壓垮了荷蘭商人們的信念。
西達角蘇丹假意歡迎第一艦隊靠岸、與之貿易,然而,就在荷蘭人降低戒心、收帆駛進港口的時候,遭到了來自岸邊最猛烈的炮擊!
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萬丹海戰的的事情在短短幾天內傳遍了爪哇島,西達角蘇丹設下陷阱,聯合周邊其他的蘇丹國,想要為他們在萬丹的爪哇同胞報仇。
荷蘭人用盡了他們最後的一批彈藥,狼狽地逃離了西達角;然而,在撤退的過程裡面,阿姆斯特丹號遭到了西達角港口炮沈重的一擊,12 名水手戰死。
1596 年 12 月 5 日,阿姆斯特丹號已經殘破到不堪航行,艦隊領袖們決定放棄她。船員們在阿姆斯特丹號上面灑上燃油,柯內里斯親自點火。
火焰中,阿姆斯特丹號沉沒在爪哇海域。248 人出航,如今只剩下 94 人。
艦隊分成兩派,產生了劇烈的爭執:以首席商務官柯內里斯為首的商人派,仍然堅持繼續往東,尋求貿易彌補虧損;以船長莫里納爾為首的船員派,則決議返航。
漫長的航行以及幾次貿易上的挫敗,打擊了整個艦隊的信心。這一次,無論柯內里斯的演說再慷慨激昂,都無法提振艦隊的士氣;他被剝奪了海上議會議長的頭銜,由莫里納爾頂替。
然而,在柯內里斯積極運作下,講求政治妥協的荷蘭人做出了決議:想要繼續往東貿易的人,登上荷蘭迪亞繼續東航;莫里斯號以及白鴿號自此返航,回到阿姆斯特丹。
「只憑一艘荷蘭迪亞號,如何能夠完成這趟任務?」柯內里斯在會議中咆哮:「這豈不是要我去送死?」
「要不要隨便你,」莫里納爾面無表情地撂下一句狠話:「柯內里斯,這是已經由不得你作主了。」
聖尼古拉節事件
1596 年 12 月 5 日,荷蘭的聖尼古拉節(Sinterklaas)前夕。
荷蘭人的聖尼古拉節是 12 月 6 日:傳說這一天,西班牙的聖尼古拉斯大主教會帶著他的助手黑彼得,搭船從西班牙來到荷蘭,發送禮物和糖果給孩子們。這是屬於聖誕節慶祝的一部分,在這一天,也是闔家團圓的日子。
在莫里斯號上,海上議會的成員齊聚一堂,為今天剛戰死的弟兄們以及沈沒的阿姆斯特丹號默哀;然後,議會成員們共進晚餐,儘管成員之間有過許多的爭執矛盾,在今晚,仍然企圖和平地度過這分離前的最後一夜。
明天,艦隊就要分道揚鑣。柯內里斯與他的弟弟菲德烈,將率領還願意東行的商人和水手搭乘荷蘭迪亞號,繼續尋找摩鹿加群島—沒有任何武裝,彈藥已經在撤退的時候用盡了。
「晚餐後,我要將船上的大砲推下海,騰出載貨空間來裝載補給品。」莫里納爾在晚餐上這麼說:「柯內里斯,你也這麼做吧。」
「不,」柯內里斯拒絕:「爪哇人不知道我們的彈藥已經用盡,留著加農炮,起碼可以威嚇他們。」
「你就是不願意接受別人的意見,是嗎?」莫里納爾無奈地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柯內里斯舉起酒杯:「今天是聖尼古拉斯之夜,別說那些讓人心煩的事了。讓我們敬今晚,敬這趟航程。」
議會成員們紛紛高舉酒杯:「不醉不歸!」
當晚,柯內里斯醉醺醺地離開了莫里斯號;夜裡,隱隱約約,他聽到一下又一下巨大的水聲,那是大砲入水的聲音。
第二天早上,柯內里斯被莫里斯號上的傭兵用一桶海水潑醒,然後被押解到莫里斯號上。船舷邊,議會成員們儘管渾身酒氣、狼狽不堪,但是人人眼中怨毒地看著他。柯內里斯被傭兵往船舷一推,差點掉到海裡,然後他看到海面上漂浮的東西。
一具屍體。莫里納爾的屍體。
柯內里斯的腦中一片空白,他目瞪口呆地緩緩轉頭,面對他的同僚;議會成員憤怒的眼神,讓他慢慢回過神來:
「不……不是我幹的。」
老將薛靈格如今是剩下議會成員中的領袖,他惡狠狠地盯著柯內里斯:「畢斯曼,說說你昨晚看到的。」
曾經在馬達加斯加島上,成了柯內里斯鬥爭范畢寧仁(Gerrit van Beuningen)的雙面諜畢斯曼,淚眼汪汪、一臉痛心地站了出來,一手指著柯內里斯:「昨晚宴會之後,我看到柯內里斯跟莫里納爾艦長在船舷附近爭執,艦長苦心力勸柯內里斯跟他一起返航,但是柯內里斯反而譏笑艦長沒有膽子完成冒險—他們兩個人在甲板上互相推擠。」
「艦長看上去臉色蒼白,身體非常不舒服;我試圖上去阻止柯內里斯,但是柯內里斯把我推開要我別管閒事。我心想艦長曾經加入過共和國海軍,身體健壯,應該能保護自己—於是我就獨自離開了。」
「現在想想,一定就是你幹的!你對艦長下毒了!然後把虛弱的艦長推落下海!」畢斯曼指著柯內里斯:「就因為艦長不願意拿我們剩下的人命跟你去摩鹿加群島賭一把!」
你到底在說什麼。柯內里斯張著嘴,想要出聲辯駁,但是他那曾經可以激勵眾人的聲音突然消失無蹤,力氣彷彿都被抽乾,只能用盡全身力氣,虛弱地吐出一句:「……胡說八道。」
薛靈格大手一揮,傭兵們衝上來壓制了柯內里斯,將他按倒在地五花大綁:「有什麼話,等回到阿姆斯特丹,自己去跟董事們說去!」
「現在,莫里斯號、白鴿號,還有荷蘭迪亞號,聽我號令:」薛靈格大聲地頒佈他的命令:「起錨,全艦向西,我們要回家了!」
荷蘭迪亞號船艙
柯內里斯被關在荷蘭迪亞號的船艙裡單獨監禁。畢斯曼則以荷蘭迪亞商務官的身份單獨盤問了他。
「你含血噴人,法庭會還我清白!」柯內里斯惡狠狠地盯著畢斯曼。
「議長,我只是將你對我做的一切、加倍奉還給你而已。」畢斯曼稚嫩的臉頰上,如今多了一層冷酷與陰狠:「當你拿下我的表哥、屠殺荷蘭迪亞號的弟兄,卻為了政治妥協把我留在議會裡面,就鑄下了大錯。」
曾經寫下「我將啟航、尋找未知的土地」這句雄心壯志的貴族青年,臉上那股天真爛漫已經磨滅殆盡,大海在他的臉上只留下默然:
「這是你教我的:在這片陰險的大海上,不要相信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