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作為「東亞」初現的雜音,中國退席抗議及其餘波
身在臺灣,對來自中國的打壓並不陌生。然而,親身體驗還是第一次。甫至北海道,便在開幕式遭遇中國退席抗議。在中、日、韓、臺四方列隊入場排好的時候,中方師生卻起身離去。主要是主張中、臺雙方不應平起平坐的列席,活動必須在一個中國的框架下進行。
當天晚上,中方更進一步指控協助這次營隊的歷史教師深根聯盟是反中團體,而參與的臺灣學員都是反共青年軍。這些控訴雖然是莫須有,卻將中共國家意識赤裸裸的展現。事出突然,我們也在當晚討論接下來一步步的回應和最壞的打算,最後決定還是要留下來繼續參與。但若情況更加惡化,承辦單位之一的東亞公民網絡,即承諾萬一臺灣團被迫退出,他們作為地主會接手接待。
我們為繼續參與,而接受中方條件。除了被要求在營隊中不可提兩岸議題,並失去了開幕致詞等對外發言以及參與營隊工作會議的權利。中方邀請我們在營隊最後的文化表演上,和他們合唱一曲。此舉我們覺得不是單純的文化交流,而是有深刻的政治意涵。為免夜長夢多,我們以準備時間不足,無法練習新節目為由拒絕。後來,中方又提議把雙方表演時間合併,各自刪減預定節目,雙方騰出練習共同節目的時間,我們最後自然是沒有答應。比較令人訝異的是:中國雖為泱泱大國,回應卻出乎意料的柔軟多變,糾纏不休,需要小心回覆。
在這些糾紛中,相較於當地承辦單位的支持,日本主辦單位態度較為保守、軟弱,把中方的壓力都丟到我們身上,放手讓中、臺自行解決。為了讓活動順利進行,主辦單位最後決定將活動以中文、日文、韓文等語言區分組,並要求雙方避免討論國族問題,才讓活動得以繼續進行。
與「在日」的意外共鳴
所謂在日朝鮮/韓國人這個族群(以下簡稱「在日」),乃是指在殖民到戰後期間,因為被日本人動員到日本境內強制勞動、或是躲避戰亂等等諸多理由,就此定居在日本的韓國人。韓戰後,韓國分裂為韓國與朝鮮,「在日」內部也產生了認同的歧異。認同朝鮮的,被稱作在日朝鮮人,認同韓國的,則被稱為在日韓國人。今天,各個世代的「在日」人數約有五十萬,對外飽受日本人的排擠、歧視,對內也有許多分歧。國家認同韓國還是朝鮮?讀的是朝鮮學校、韓國學校還是日本學校?一系列觀念差異,在在都能引起內部紛爭。
「在日」們作為學員,參與東亞青少年文化歷史營已經十數年,存在卻是出奇的隱晦。對他們來說,選擇是相當二元的:只能在日本人或是韓國人之間,選擇一個身份聽講、表演、致詞。然而,在今年的東亞營,他們首次作為一個獨立的族群出現。因為臺灣人的加入,與一連串相關反應,讓他們開始思考:「如果臺灣人可以選擇不當中國人,那我們為什麼不能選擇做自己?」思緒的星火點燃後,他們向主辦方反應,並且自己籌備樂器,在營隊中開展屬於「在日」們的文化表演。
在專題發表中,「在日」代表金沙利分享了「Hate Speech」(仇恨言論)的親身經驗。她因為身份問題,飽受欺負、霸凌,甚至波及家人。在很長一段成長歷程中,她受仇恨言論傷害甚深。語至激動處,她多次哽咽,最後更是聲淚俱下地控訴:「為什麼我們要因為自己的認同,遭受這樣的待遇!」
這樣的控訴,其實是所有國族流浪者的共同心聲,臺人又未嘗不是如此呢?「在日」和臺灣人在今天共同面臨的問題是戰爭遺緒,戰事雖然早在上個世紀中結束,效應卻仍在數十年後的今日發酵。我們都懷有複雜的國族和自我認同,也因為對這些認同的堅持受盡委屈。以東亞營而言,為什麼臺灣人不能正正當當的以「臺灣」的名義和其他國家共同參與?為什麼在開幕式中要被迫消失,甚至有被迫退出活動的風險?又為什麼需要一再的解釋,才能區辨自己和另一個族群的不同呢?以臺人再習慣不過的「國際現實」而言,在國內外吃的苦頭與所受的誤解更是不必多言。
「在日」們身處日本版圖,卻深信自己是韓國/朝鮮人;臺灣人身處中國邊陲、在各現代帝國角力間求生存,卻仍有為數不少的人發展並維護一套自身的臺灣人認同,兩個族群處境雖然不同,卻也有不少呼應之處。其實「在日」也為臺灣學員上了一課,即臺灣人的處境並非這個星球上孤立的存在。在遙遠的彼方,也有一群人日日掙扎地生存著。
臺灣史觀與中國學生的撞擊
這次參加營隊的中國學員受過挑選才得以出國,可能在素質上比較優秀,相對的卻也受官方的箝制。中國官方的呼籲、指控是一回事,實際和學生相處又是另外一回事。有的中國青少年極力避免觸及敏感議題,甚至會阻撓其他同學提起。態度上,少數學員懷抱明顯的敵意,但絕大多數還是很友善的。即便經歷了一些小摩擦,溝通、對話也不會受太大的影響。
在一次小組討論裡,主持人擅自把我們和中國放在同一個討論群組裡面。我在會後便向通譯及日方闡明兩岸關係的複雜,並表示不應該如此處理。會後,一位同學跑來問我:「臺灣人都是怎麼看待中國的?」話題於焉開展,我們從認同為何談起,天南地北的聊到臺灣的認同、日本的殖民背景、戰後的中華民國統治、中華民國等不等同臺灣、臺灣人受當權者的教育和自身經驗的差距等等……這位同學出乎我意料的並沒有不滿的情緒,反倒是聽了之後思索消化了一會。可能覺得我言之成理,也可能覺得和自身經驗差距太大。總之在接下來的行程裡,他反而和臺灣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有一位同學也問我:「你們的領導會不會要求你們不要談政治相關的事情?」。似乎是意識到自己違反了師長的禁令,又很可愛的說:「可我還是會好奇嘛……想知道臺灣人和媒體說的是不是一個樣。」
另一位同學問的問題比較深入,像是「民進黨執政後臺灣就是臺獨的方向了嗎?」或者「臺灣的青年世代支持臺獨的比率高嗎?」對各種意識形態和臺灣未來的主張,中國人並非不熟悉。然而,受限於資訊不流通和黨國媒體的灌輸,對其中運作認知比較缺乏。這也構成他們不拒斥「牆外」資訊接收機會的理由,也想看看黨國之外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對這些疑問,我嘗試用淺白的歷史脈絡和臺灣人的認知回答,創造討論空間,甚至在一些意識形態的衝突上,挑戰他們的固有思維。像是:「中國政府在國內封鎖你們的消息,施加愛國教育,出國了又不讓你們討論,豈不是太聰明了嗎?(諷)」;「臺灣人有的是民主自由,不會像你們那般被限制的」;「昨日的政治就是今日的歷史,今日的政治也會是未來的歷史。我們好不容易來到歷史營了,能不談政治嗎?」
「在日」少年代表尹寅碩在文化展演前曾經吐露自己的心聲,他說:「認同」這個課題之於自己,不但是至關重要的日常課題,更深深影響每一個生涯選擇。而在本次東亞營的互動中,他才真正得以與自己及他者和解,並堅強的面對未來。
其實不只是中國學生,日、韓、「在日」的青少年對於嚴肅的政治、歷史問題也幾乎不會排斥或難以理解。即便語言不是很通,還是都能平和地把討論帶向一個結果。對於戰爭遺留的傷痛和民族間的誤解,似乎唯有更大量的資訊流通才有解套的可能。政府、媒體和教科書是我們對外第一印象的主要來源,不過「人民」間的互動,卻是更加的彌足珍貴而真實。這不但是東亞營的核心精神,也該是東亞地區的人民該具有的認知。